思考了半刻,宋吟决定和秦子昭聊一聊。文人的脑洞一向大,说不准他能猜出一些关于人蛇的东西来。
宋吟悄悄挪到床边,刚要开口叫一声秦子昭,床下的秦子昭突然冒出了一声呼噜,从鼻腔里闷闷传出,差点将自己呛住,过后便咂吧咂吧嘴唇继续睡觉。
宋吟不好再打扰一个奔波一天已经睡熟了的人,他闭了闭眼也决定先睡,养精蓄锐完才能更好进行下一步。
把滑下去的被子扯到肩头,宋吟努力酝酿起睡意。
酝酿没到半柱香时间,宋吟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诡异的轻响,他霎时睁开眼睛无声无息将脑袋偏过去,正好看见一抹黑影从关不住的门缝中一闪而过。
宋吟腿软了,秦子昭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吸引怪事的体质?
他吞吞口水一眨不眨看着门缝,听耳边的怪声一下接一下漫进来,手指也慢慢隔着被子攥紧了掌心里,下一刻,他全身的紧绷骤然一松。
宋吟看着出现在窗口的那一张木讷老实的脸,目光又移到下巴往下的宽阔胸膛,一口要死不活的气终于呼了出来,是乌封,不是什么大半夜杀了人进林子毁尸灭迹的狂徒。
不对,他为什么要松口气?
人蛇大半夜跑到这里来不是也很吓人吗?
宋吟望着那张没做表情沉闷的脸,又对上那双默默无言似乎期待着他出来的眼睛,心里的秤砣一下偏了,好吧,没杀人狂徒那么吓人。
宋吟放轻手脚避免吵醒劳累过度的秦子昭,拿起床角搭着的衣袍披到肩膀上,一步一步轻轻走了出去。
一出门口,宋吟便做手势打断想要说话的人蛇,叫他到走远一点再说话,乌封垂下一截脖子,听话地点点头,随之扭动起蛇身唰一声游到远处的一棵树下。
宋吟费劲巴拉才走过去,他喘两口气:“乌封,你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跟踪?”
顶着有些质问口吻的语气,乌封低下粗长的脖颈,默默无声地把几个用食盒装着的甜馅包子放到面前人的手上,仿佛怎么打怎么骂都不会还手还嘴。
那笼食盒不是全封闭,用竹篾互相交叉着编织成了盖子,浓浓的香味从那些间隙中飘了出来,除了香气,还能看见白圆面皮上用食用蜡画出来的图案。
乌封不确定糯米团爱不爱吃,他肩膀肌肉有些紧绷,但没忘记回答糯米团:“鼻子,我们的鼻子能闻到很远的地方,你身上,很好闻。”
他又生涩地补充:“昨晚就闻到了,但那时你还在睡,我就走了,我只是想来给你送吃的,你不要……”
突然一下停顿。
生气两个汉字乌封还没有学会,他皱起眉,有些想不起该怎么发音,急切下肌肉越绷越紧,于是和面前人的体格差距也就越发明显。
但宋吟显然没有在意。
他为了节省开支,除了米面那些并没有买其他的东西,晚上吃得很清汤寡水,饱是吃饱了,但吃得没什么滋味,他闻到那些香气,眼睛眨了又眨,努力挪开眼睛不去看。
过了半刻,宋吟还是为美食折腰了,他眨着眼掀开食盒的竹篾盖子,气焰全消地小声和人蛇道谢。
但他掀了盖子,手指刚碰到包子,陷进去一下又弹了回来,他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吃,但进屋子里又会吵到秦子昭,何况秦子昭还被人蛇吓出过心理阴影,万一被他看到乌封……
“糯米团,”乌封似乎看出面前小人的纠结,忽然用悠远古怪的腔调道,“上来。”
一只粗糙的大掌伸过来,稳稳拖住宋吟的后腰。
宋吟只感觉到后腰上粗粝不可忽视的手掌,接着被一股澎拜野性的力量生生托起,眼前的竹林一晃,下一刻他就坐到了乌封宽厚的肩膀上。
他人那么瘦,骨架又小,软滑的皮肤像水煮蛋又像馒头,坐在乌封坚硬的小麦色肩膀上,肉几乎是立刻扁下去,严丝合缝地和底下肌肉贴在一起。
宋吟来不及懵,先感受到的是害怕,坐在乌封身上海拔一下就高了,他害怕掉下去,手指胡乱摸索着找扶手。
人蛇接过他手上的食盒,蛇尾再次游窜起来。他速度快得肉眼都捕捉不见,仅仅是一瞬就到了熟悉的贝壳床前,宋吟被放上去时才发觉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
食盒被放到了宋吟的双腿上。
宋吟懵懵地把手搭上去,目光从乌封放松开的眉眼中收回来,什么啊,当坐骑还那么高兴?
乌封的心情的确较之见到糯米团之前很不同,他性子阴不爱说话不爱笑也从来不哭,在林子里是不太合群的异类,连眉头松一下都是很少见的。
乌封见糯米团两手抓住一个包子放到嘴边,看了看他眼色慢慢吃进去一口,速度很慢。
看了一小会,乌封便找出今天先生留下的书本坐在一旁的桌子上翻看,没有刻意去看糯米团,糯米团似乎为此感到放松,吃东西的速度稍微快了一些。
宋吟吃掉半个,嘴巴里鼓鼓囊囊的,他偷偷用眼角看了沉闷看书的人蛇一眼,继续吃包子里的馅,他有些疑惑,乌封带他来这里真是给他送吃食没有别的目的?
吃掉手里最后一小块,宋吟发现人蛇都没有要和他说话的苗头,屋子里只有他吃东西的声音还有乌封翻书的杂响,因为屋子里炭火旺,吃到最后他都有些想睡了。
宋吟半阖眼皮,咀嚼速度变慢。
就在这时,宋吟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得猝不及防又急匆匆,一步一步踏在心尖上,宋吟浑身紧绷往外看。
只见窗户外有几条比乌封稍矮一些的人蛇,他们押着一个清瘦的人影往一边走,因为行走速度快,宋吟只匆忙扫了一眼那人影的面孔。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些人的背影只短暂经过,很快就不见了,乌封把书放到桌子上,解答贝壳床上的人的疑问:“那是乔御医的哥哥,我们人蛇族的巫师。”
宋吟惊奇:“乔御医还有哥哥?”
怪不得,怪不得他只见了一眼就觉得眼熟,那面孔的确和乔既白有四成像,宋吟脑中急转,他下了床,将食盒匆匆放下便问:“乌封,上月初八,是不是有一个宫女进过林子?”
乌封对他有莫名的友善,那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问一点东西,他之前怎么会忽视这个条件?
“宫女,”人蛇晦涩地重复两个有些陌生的汉字,他顺着去回想,半晌后重新望向糯米团,“见过,有宫女误闯进来过。”
最后一个字刚从舌尖滚出去,人蛇蓦地后背僵直,面前的糯米团听到他的回答之后眼睛完全亮起,弯成两个很漂亮的月亮,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
乌封脊背贴上后面的凳子,硬邦邦地竖成一根棍子,他无意识开口:“那天……”
宋吟在贝壳床上待了半个时辰,听乌封把乔既白和人蛇族的关系,以及上月初八宫女闯进林子的后续情况全部都透露出来。
人蛇族存在上百年,十几年前却突发一场瘟疫,族里的人蛇死的死伤的伤,细数下来没一个健全的,那场灾难让他们元气大伤。
而就在人蛇危难之时,乔既白和他的哥哥出来采药恰逢遇见了他们,两人仁慈心善,没被人蛇的怪状吓跑,反而留下来判断瘟疫的来源,费时许久才医治好了所有人蛇。
在那以后乔既白和他哥哥便成了人蛇族的救命恩人,族长对待两人如同座上宾,有任何要求都会应允。
乔既白作为朝廷的御医,不能时刻待在林子里,但巫师却被他们热情留了下来,变故就在不久之前,族长叫巫师去屋子里谈了一桩事,从那以后两人便不欢而散。
巫师似乎被无形软禁了起来,被族长强迫做什么事,并不让他见乔既白,这件事只有几个人蛇长老以及不小心撞见的乌封知晓,在乔既白那边,他哥哥是处于失踪状态的,族长和他说那天和巫师喝完了酒就再也没见过。
上月初八,一个头发凌乱哭得眼睛红肿的宫女闯了进来,她看上去很伤心,似乎是要来林子里哭一番。
但她运气不好,她撞见了巫师做法的现场,空气中漂浮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魂魄,在巫师的念咒下,变形扭曲,仿佛被一股吸力吸进了一个钱袋里。
族长原本想杀了这个宫女,巫师拦了下来,说移魂不能死人,族长半信半疑,留了宫女一命,却将她的舌头拔了。
……
宋吟又被迫骑在人蛇肩膀上,被送回了屋子里,为了保险起见,宋吟叫乌封隔一段路就把他放了下来,他徒步走回屋子的。
一开门宋吟就看到秦子昭焦虑地在屋里踱步,他头发散乱地被发簪束起来,没束好走两步路就散了,散在鬓角两边像野鬼一样,他忙乱地往身上套着衣服,刚要就这副样子跑出门,就撞见门口的小皇帝。
“陛下!”秦子昭似乎真被吓得不轻,半夜醒来床上空空,他以为小皇帝被那些官兵拖去斩了脑袋了,他急匆匆走过去,“陛下你没事吧?”
宋吟摇摇头:“没事,我就是睡不着出去走了走。”
他故意作出忧愁之态。
一朝之间从万人之下的天子变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昏君,是个人都接受不了这种落差。
秦子昭叹了口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皇帝,正捉急,小皇帝自己便安慰好了自己:“没关系,我已经想通了,活在当下,这条命能保住就很好。”
小皇帝绕过他走到床边,慢吞吞地打一个哈欠:“你好像总是睡不深,等明天上街去抓点药调理调理。”
秦子昭张口要拒绝,现在他们生活捉襟见肘,钱就那么多,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这种小毛病哪用犯得着去抓药,但小皇帝埋进了枕头里,嘀咕了句什么就睡了过去。
秦子昭只好做罢,心情复杂地躺上草席。
第二天一早,秦子昭先起来烧了水做面,宋吟晚半柱香才起,他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探腰够衣服,够过来之后闭着眼睛将胳膊伸进去,系裤腰的时候差点哭出来。
秦子昭听到声音匆匆忙放下锅铲走到床边,小皇帝表情空白地在身上摸来摸去,摸了片刻他心如死灰抬起脑袋,他叫了声:“秦子昭……”
秦子昭吞了口唾沫,莫名感觉接下来听到的话是一场噩梦。
果不其然,他对着小皇帝哀怨的眼神,脑袋轰隆一声,听到小皇帝说:“我们的钱袋被人偷了,肯定是昨天上街的时候,我没注意就被……”
义庄。
小徒弟正拿着笤帚扫地,他从前门扫到后门,从后门扫到前堂,嘴里哼着走调难听的曲子,身形轻快地清理没素质门客往地上扔的垃圾。
他在地上扫了两下,忽然听见大门被打开,以为又来了客人,忙抬头去看:“啊,师父你回来了……”
兰濯池朝小徒弟身上扫一眼,气息死寂地转回去,他睫毛垂着,抬起转过去的那一眼露出眼球旁边遍布的血丝,他走路很稳外表也很体面,除了那双眼睛赤红以外就没什么不对。
小徒弟拿着笤帚追上去:“师父,你都两天没怎么睡过了,早上没吃饭就走,中午也不回来,晚上好不容易回来就睡两时辰就走,师父你要辟谷修仙啊!”
小徒弟在旁吱哇乱叫,兰濯池不曾丢过去一眼,他直直走向屋里,坐到床边拉开柜子拿出里面已经雕刻成形的辟邪手串,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图案,胸膛微微起伏。
他闭眼,精神萎靡地等待太阳穴的胀痛过去。
片刻之后他睁开一双眼,神情躁郁地又要往外走。
早知道那天在义庄他就不该放于胶怜走,于胶怜那张嘴乱叫什么乱喊什么,他也要把人放在身边寸步不离,现在就不至于到处都找不到踪迹。
小徒弟见师父又不知死活要去大海捞针,撒手就扔下笤帚:“师父,你这样找哪能找到啊,万一他已经出了玉州,万一他在哪里藏着呢,这样盲找连一根头发都找不到!”
兰濯池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侧回头投过去一道没有人气的目光。
小徒弟松了口气,总算能停下来了。
这些天兰濯池往往来来找人,小徒弟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他要找的是谁了,那皇帝的画像满天飞,简直是照着师父第二春的模子画出来的,他一开始也震惊过,后来见到师父找人的疯样,急切早就压过了那点不可置信。
他走过去拉住兰濯池,使了吃奶的劲才把人拉着坐下:“师父,找人得有技巧,那些官兵人那么多都找不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哪能找到?”
兰濯池沉沉呼口气,没有回废话。
小徒弟只好说重点:“街上官兵从早巡逻到晚,傻子才会顶着真面貌跑出来,师父你想啊,那群人在皇上外出的时间造反,皇上肯定来不及备足够的盘缠,他现在估计都出不了玉州,在哪里躲着呢。”
小徒弟对上兰濯池血红的眼睛,给他说想法:“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人总要吃饭吧,他要是身上银子花完了,他会怎么办?”
兰濯池坐在床边,腰背微微弓着,两条骨骼锋利的手肘搭在膝盖上,他俯身将手盖在脸上,微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掌心中。
沉寂了良久,兰濯池终于抬起了眼:“找几个陌生面孔,放出消息……”
玉州又开了一家新店,这店急招几个杂役,不要求身高不要求性别什么都不强求,只是单纯寻找劳动力。给出的报酬极高,还是可遇不可求的日结,并且干的活很清闲,只用在后厨每天洗洗碗就行。
一时之间上门来的人趋之若鹜,店门口堆了一群人,都等着进门让老板筛选。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份简单的杂役工,老板要求却特别高,挑三阻四的,前面的人进去以后没多久就出来了,说是不合格。
秦子昭站在小皇帝后面,神魂游荡在空中,一半还留在嘴里,他嘴巴大张地看着小皇帝,一路上嘴巴酸了才合,合了没一会又张开。
宋吟已经被他用看怪胎的眼神看了一路了,用手肘推推他:“轮到我们了,别愣着。”
宋吟今天出门穿了一件最简单的襦裙,又撒泼带滚哽咽求系统给他走后门,细调了一下五官,扎了两边发髻就出了门,元气又肤白,后面排队的人眼神止不住地犯浑。
客栈招人是五个五个一起进去,宋吟和秦子昭都排了队,多一个人多一分希望,这杂役工给出的酬劳那么高,不管他们两个谁被选中了都是天上砸馅饼。
很快,宋吟和秦子昭一起被叫了进去。
他被管事的领去了一间房里,甫一进门,秦子昭便眼疾手快地伸手捞住腿软的小皇帝,他趁人不注意,用气音问:“陛下,怎么了,身体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