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张大嘴巴,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李钺一手把窗扇关上,只留下一条透气的小缝,一手捏住祝青臣的鼻子,抬起他的头,帮他把喷嚏捏回去。
小时候的李钺认为,喷嚏是风寒源头,他那身体不好的竹马小玩伴,只要一打喷嚏,就会得风寒,一得风寒,就会卧床不起。
所以,只要祝青臣一张开嘴,他就伸手去捏。
一开始捏嘴巴,后来捏鼻子。
李钺拿来毯子,给祝青臣裹上:“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祝青臣摇摇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石头。”
李钺的皇宫,就是从前凤翔城的守备府改的。
西北苦寒,为了阻拦风沙暴雪,宫殿宫道都是石头垒成的,还垒得高高的、厚厚的。
放眼望去黑黢黢一片,和祝青臣在书里看到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相去甚远。
祝青臣回过头,问:“先前我们闲聊的时候,不是设想了好几个都城选址吗?你怎么还把都城定在凤翔?”
“凤翔苦寒,征战之时已是苦苦支撑,如今天下一统,怎么能够担起都城的重任……”
祝青臣对上李钺毫不避讳的深邃目光,好像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上了嘴。
他“死”在凤翔城外,连尸骨都没找到。
李钺是在守着他。
李钺何尝不知道,凤翔艰苦,耕地贫瘠,四面闭塞,只能作为战时都城、一时救急。
如今天下太平,若是一昧强求,只怕反受其乱。
可他就是不想。
他就像一条早已飞升成神的龙,不管身形变得多大、神力变得多深,都要蜷着身子,守在从前破旧的洞穴里,守着自己死去的竹马,不肯离开。
万一某一日,竹马的魂魄旧地重游,见不到他,可怎么好?
李钺最庆幸的,就是自己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
还好,他等到了。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反正我没事,都下山来了。过几日,等我熟悉了朝中事务,我们就准备迁都。”
李钺颔首:“嗯,你又怕冷,是该去暖和些的地方。”
祝青臣认真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天下百姓。”
李钺轻笑:“好,为苍生计,要祝卿卿太傅多费心了。”
祝青臣站在榻上,抬起头,自信叉腰:“没问题!”
他低下头:“对了,明日不是要上朝么?你不是给我准备了官袍么?我现在试试。”
“好。”李钺起身,去拿衣裳。
正红官服、皂色长靴,青玉腰带、金丝香囊。
祝青臣叉着腰,站在一大面落地铜镜前,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李钺登基,自己穿上正红官服、拿着笏板的模样。
得遇明主、官袍加身,是天底下每个文人的梦。
他爷爷、他父亲,都这样想过,他当然也不例外。
祝青臣拢着双手,昂首挺胸,站直一些,再站直一些,再再……
“嗷……”
李钺站在他身后,伸手接住他,语带笑意:“祝卿卿,倒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接住我。”祝青臣从他怀里爬起来,重新站到铜镜前,双手拢起自己披散的头发。
李钺握着他的手:“帮你把头发束起来看看?”
“好啊。”祝青臣点点头。
李钺站在他身后,方才拿起梳子,梳了一下他的头发,外边就传来宫人的通报声——
“陛下,威武将军带着诸位将军、尚书令带着一众文臣,在宫门外求见。”
怎么回事?
祝青臣疑惑回头,看向李钺。
你做什么坏事了?
李钺一把揽住祝青臣,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胸膛里,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
祝青臣奋力扒拉着他的手,试图挣开,但是没用。
李钺的手臂像铁铸的一样!
李钺皱着眉头,冷声对门外道:“下午不是跟他们说过了,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日之事,明日上朝,自然分晓,他们到底在急什么?”
下午祝卿卿睡着的时候,就有大臣求见,但人不多,还都是一个一个来的。
求见的大臣,大多是祝青臣从前的知交好友。
李钺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无非是听说他在城外带了一个和祝青臣模样相似的小公子回来,以为他移情别恋,来为祝青臣讨公道。
可那时祝卿卿刚回来,又在睡觉。
他不想吵醒祝卿卿,更不想……
更不想这么快就让他们见到祝卿卿,他还想独占一会儿祝卿卿呢。
他是君,他们是臣,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李钺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让宫人知会他们一声,明日上朝,也就罢了。
结果就一会儿没看住,这群人就一起过来了。
祝青臣终于扒开李钺的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李钺,到底怎么回事?”
李钺沉默不语,似乎不愿多说。
门外宫人又道:“威武将军说,诸位大人脱去官服、摘了官帽,请来太子太傅的牌位,只想请陛下出面,对着太子太傅的牌位,问问陛下,是否还记得——”
“十年之前,在牌位前、在大殿上、对着太子太傅亲口立下的誓言?”
第8章 宫门变
什么意思?
太子太傅是谁?
李钺在他的牌位前发了什么誓?
祝青臣探出脑袋,疑惑地看向李钺。
等一下,这个太子太傅,该不会是……
祝青臣不自觉低下头,提起自己身上华贵的官服,认真观察。
——不会是我吧?
先前跟李钺闲聊,畅想一统天下之后的美好日子,他是说过他想当太子太傅来着。
但是……
李钺都没成亲,他也不会生,他们哪里来的太子?
没有太子,又是哪里来的太子太傅?
祝青臣抬起头,只见李钺眉头紧锁,神色微沉。
他冷声道:“跟他们说,朕从城外带回来的这个就是太子太傅,如假包换,明日朝会,他们一见便知,着什么急?”
“让他们别没事找事,全部滚回去睡觉,牌位从哪里拿的,送回哪里去,别搬来搬去的。”
宫人迟疑地应了一声:“是……”
李钺最后道:“他们若是不肯走,就让禁军赶他们出去。要是死活不肯走,就直接架起来,拖出去。”
“是。”
祝青臣根本来不及多问为什么。
隔着门扇,宫人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祝青臣看着李钺,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他问:“李钺,我是太子太傅?”
李钺不答,算是默认了。
“你在我的牌位前发了誓?什么誓?”
李钺仍旧不语,不大自在地转过头去,移开目光。
“外面那些大臣,是我们从前的朋友。你背弃了誓言,他们来为我讨个公道……”
此话一出,不等祝青臣说完,李钺便道:“没有。”
他强调道:“祝卿卿,我没有背弃誓言。”
祝青臣不解:“那他们……”
“是他们误会了。”李钺道,“等明日上朝,他们见到你,一切就都明了。”
“可外面那些人里,肯定有卫平、沈竹、牧英吧?”
祝青臣说的这几个人,都是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是和他们一同征战、一同处理政务的战友和同僚。
他们的祖辈,也是和祝青臣和李钺的两个爷爷一起造反的人。
卫平是铁匠家的孩子,沈竹是纸扎匠家的,牧英则是马场主奴隶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