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鲜血的缓和下,红与白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它们交织纠缠着,泛起隐约墨蓝色,恍惚之间,有海浪拍岸的声响。
*
顾鸿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好像化成了一尾白鱼,在无边无际的蓝黑色海洋里遨游,没有日月,没有时间,只有无尽的孤独。
他摆动着尾巴,在游动的过程中,看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景象———
雪花从地面飘向天空,成为无拘无束的云朵;成熟的果实越缩越小,摇身化作绽开的鲜花;走路的老人拄着拐杖,在阳光里成为蹒跚学步的孩童……
他听到无数告别的声音响在耳边,他听到新生儿化为不存在的泡沫,他听到时间在倒退,一直退向不曾有过纸面记载的时光。
他听到风穿过茂密的枝叶,他听到欢乐的他、听不懂的语言,他感受到身边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澎湃灵气……视觉是最先消失的,听觉也在逐渐剥离,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横亘在他与世界之间。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他似乎是误入此方世界的来客,他感受到许许多多不属于他的欢乐与悲伤。
不属于他的过载记忆让他像是海浪中的无力小舟,时间倾泻过来要将他淹没。
可是……他是谁?
凝滞的思绪写不出答案,他好像迷失在了时间里。
“白泽。”
有声音穿过混沌纷杂的时间,那么的熟悉。
他是……白泽?
好像冥冥之中的预感在告诉他,答应下来。
答应下来,他是白泽。
他张开口,无论是直觉还是情绪都在引导着他,他几乎就要承认下来了。
可是之前那道声音又说话了。
他说:“顾鸿影。”
同一道声音,两个不同的名字。
他是谁?
【顾鸿影。】
———他做出了选择。
海水在此刻停滞,过载的时间开始重新流转,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雪落到地面化成泥泞的水,果实坠下枝头腐烂在土地上,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夕阳下离开了时间……欢笑充斥在耳边,新生儿降临在人世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间在前进。
他清醒过来,他并不是在海洋中孤独地游荡,他是那些首尾相衔的白鱼中的一条。
他沿着某种特定的轨迹,从海底往上升,脱离海面的时候,他浑身一轻,他看到自己化成了白色的飞鸟,越飞越远,越飞越高,飞到云气之上,随后他低头一瞥,朦胧的云层之下,是烟火人间。
那是他的归途。
……
“哗啦———哗啦———”
海水在拍打着海岸。
顾鸿影睁开眼睛,他看到蓝黑色的、无边无际的海水,如剪影似的白色游鱼簇拥在他身侧,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它们将他推上海面,他看到了头顶上成片的白鸟。
白鸟指引着方向,白鱼承载着他,将他送到岸边。
顾鸿影从海水中起身的那一刻,白鱼沉入海底,白鸟消失在天际,他趟着水,走到真实的沙滩上,海洋重新成为静默的镜面,不再泛起一丝波澜。
归墟的墟者仍然站在原地,他仰头看着天空,好像天空之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顾鸿影顺着他的视线抬头,蓝黑色海洋的上方是漫天星辰,星辰外遮蔽着的浅浅云雾,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他看到了完整的、令人震撼的星空。
那是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浩瀚,顾鸿影想,这就是传说中归墟的星图吗?
“你在无尽之海里呆了七天。”
归墟的灰袍都是特制的,穿戴灰袍的人视线并不受阻挡,但其他人却无法透过兜帽看清他们的表情。
他听到墟者的声音沙哑,有种好长时间不曾开口说话的干涩感:“顾鸿影……命运定格了。”
脱离海水的那一刻一切记忆都在飞速褪去,就像人醒来后梦境就会迅速模糊:“什么叫‘命运定格了’?”
“你与生死门共振,共振之后做出了选择。”邝冕的声音里有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的苦涩,也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命运在你选择之后,定下了未来。”
顾鸿影依旧似懂非懂,他轻声问:“不能全部告诉我吗?”
他还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邝冕说:“这个月结束之后,屏障破碎之前,全数都将告知你。”
顾鸿影第一次得到这样确切的答复,即使这个答案后好像隐约潜藏着巨大的恐怖。
他说:“好。”
邝冕伸出手,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出现颤抖,传送阵出现在他身侧:“去往草木族吧,那边有人在等你。”
顾鸿影的身影消失在传送阵中,帝休才从暗处出现,他问:“为什么命运会定格?”
帝休不懂星图,但活的时间够久,方方面面都会有所涉猎,他曾询问过邝冕虞荼与不夜侯的命星,邝冕没有给出太确切的答案,只说让他们注意虞荼的生命安全,而不夜侯则是“不可说”。
帝休在虞荼从昆仑禁地平安归来后,曾来过一趟无尽之海,亲眼见过这片浩瀚无垠的星图,在一些观星手段的辅助下,他看见了虞荼与不夜侯的命星。
他们的命星几乎是重叠的,不夜侯的命星光芒强盛,却如一道发光的影子,虞荼的命星光芒黯然,却占据了重要的主位,两者之间只有一道浅到看不见的线分隔。
即使不懂星图,帝休也能看出命星不对———人的命运只会与他人产生牵连,但都彼此独立,罕有几乎要融合到一起的架势。
除非……是传承。
老树将要枯死,新枝正在萌发,血脉传承,新旧交替,才有可能诞生这样诡异的命星。
但若是传承的命星,两者之间不会有分隔开来的线,可若是独立的命星,距离又绝不会近到如此地步。
帝休不解,当世对星图最了解的邝冕也不解,纵观有记载的命运,从未出现过眼下的情况。
帝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当日所见,只是将这份忧虑藏在了心底,但这份忧虑上有根无形的引引线,终有点燃的那天。
他听到邝冕在引燃之后给出的回答:“命运之所以会定格,是因为前辈主动插手。”
无尽之海,死生之气,顾鸿影本来只能停留三天,是不夜侯插手其中主动引导,强行延长了时间。
他引导着顾鸿影抛弃【白泽】,与过去彻底割裂,成为了最纯粹的人族气运———从无尽之海里醒来的那一刻,他与白泽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舍弃了[妖]的那部分,顾鸿影升格,那么唯一能匹配上等级的草木之灵,便真正只剩一个人选。
邝冕在叹息之后,说出了被定格的命运:“不夜侯前辈用自己,彻底换下了帝屋。”
第292章
他们绞尽脑汁对不夜侯千般隐瞒万般谜语, 用真真假假的消息拖延,就是为了让不夜侯不知道真相,如果他知道了全部的计划, 他一定会选择用自己顶替帝屋去牺牲。
邝冕苦笑道:“从不夜侯前辈醒来开始, 从那本记载了里世界真实发生的漫画开始, 一切都好像乱了套。”
顾鸿影除去了属于【妖】的部分,成了纯粹的“人”,与之对应的草木之灵也要更加完整, 那么……妖族意识呢?
————他们只能想到不知在何处的苍龙。
最纯粹的人族气运,最高规格的草木之灵,存在时间最悠久的妖族意识,三者叠加, 或许不再是将灾劫推后万载,而是能彻底解决。
在不夜侯未曾醒来前,他们的计划只不过是将这世间的平和再续上万年。万年之后,他们早就化作了这世间的尘土, 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痕迹,那般漫长的未来, 自然要交给万年之后的人去负担。
可现在, 无论是帝休还是邝冕, 都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不夜侯的插手, 命运定格在了他们不曾想过的方向, 他们之前的准备一大半都作了废。
“草木族禁地里……”帝休皱着眉, “现在叫停还来得及。”
“不。”邝冕摇了摇头,“不仅不能停, 还要做到最好。”
“最初的设想是顾鸿影同时负担妖族意识与人族气运,如果不是因为无尽之海与白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也不敢这样安排。”邝冕说,“现在他的压力陡轻,却成了最弱的那个。”
无论是能引导生死之气的不夜侯,还是恶名昭著的苍龙,顾鸿影对比他们都太过稚嫩,更别说这三方里还有一方是极不稳定的“炸弹”。
帝休的眉越皱越深:“苍龙不会成为自愿被牺牲的妖族意识。”
他听说过苍龙,也了解过他有记载的生平,唯一一次打照面,是昆仑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帝休很清楚那样的人是绝不甘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
“他不会自愿牺牲,但真到了那一天,他一定会来。”邝冕的语气相当肯定,“他的野心不会允许他缺席。”
草木之灵、人族气运、妖族意识,三者的力量合为一时堪比天道,他想要获得这份力量,取天地意识而代之,就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他频繁活跃的这千年,里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意图,他纵容手下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就是试图将能担起这三方力量的人选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是屡战屡败而已。
他们最好的设想是由帝屋与顾鸿影两人完成,若是苍龙掺和进来,人选从两个增至三个,二对一或许不能赢,但也绝对不会输,最坏的结果无非同归于尽。
“命运已经定格,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三足鼎立的局面下让顾鸿影不要太弱。”邝冕叹了一口气,“不然不夜侯前辈可能还要反过来护着他。”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了难言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帝休才问:“你还在看什么?”
“连看了七天的星图受了点反噬。”兜帽下,邝冕的表情欲哭无泪,他刚刚还严肃的声音此时弱下来,“帝休长老,帮我弄根导盲杖呗。”
他一边说一边迈步试图向帝休的方向走来,很快踩到了自己过长的袍角,踉跄之下差点行了个五体跪拜大礼,提前拜了早年。
帝休:“……”
*
提前备好的传送阵看起来相当靠谱,顾鸿影进入其中时只微微眩晕了几秒,眼前便换了天地,蓝天白云、绿草如茵、山清水秀———
“邦铛!”
有人给了他一个暴栗。
顾鸿影双手抱头,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他转过身,看到了属于帝屋的、仙气飘飘的脸。
帝屋的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身上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见顾鸿影的目光看向他,他冷哼一声:“多耽误了四天时间,还傻站着?”
他越过顾鸿影向着一处光影斑驳的地方走,顾鸿影连忙回神赶上,移动之间,他被自己的速度吓了一跳———他怎么突然对灵力的掌控度这么高了?
顾鸿影茫然地捏了捏拳头,感觉自己的体质好像提升了N倍,身体里的经脉也被加固拓宽,之前内视时身体里的灵力流还算正常,现在就像是一条小河占据了大海的位置,怎么看怎么怪异。
草木族的灵力特别浓郁,于是他经脉里可怜兮兮的灵力流如同饕餮看到了食物,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吸纳着,只走了几步,浓郁的灵力就在顾鸿影的头顶上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隐隐还有呼啸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