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春生上缭绕的黑气随着锋利的剑身刺入曲玉韬身体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解脱,目睹着鲜活的同学们一个二个死在眼前,在自己眼皮底下变成了尸块,这种无力的痛苦感逼得他想一死了之。
曲玉韬双手的经脉已经断了,但凡他能拿起剑,他会带着时晚一起死,可他做不到。
随春生贯穿皮肉刺入心脏,曲玉韬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濒死之际,他听到阵法停止运转的声音,之后,他就陷入黑暗里了。
……
时晚是在撕心裂肺的剧痛里醒来的,视线还未恢复焦距前,他先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他几欲作呕,在视线清晰后,他发现他的剑已经刺破了时序的衣衫,沁出了一片血色,千钧一发之际,他尽力扬着剑向上一划,恐怖的剑痕从时序的心口斜斜划到她的左肩。
汹涌的鲜血喷出来,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郁了几分。
时晚最初意识到的剧痛,是因为时序的剑穿过了他的心脏———在他的剑抵达之前。
终雪尽在他的心口震颤着,尾端淡蓝色的剑穗摇晃,发出像哭泣一样的悲鸣。
时序的脸冷极了,像是雪峰上不化的冰雪,哪怕顶着这样严重的伤势,时序的手依旧执着剑,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时晚的思绪有些迟钝,那么严重的血腥味,不是时序的伤可以造成的,他的目光在周围晃了一圈,却好像失去了言语的功能———四处飞溅着鲜血,满地尸骸残片,就算是最严苛的历练里,也不会出现这么恐怖的画面。
他在这片狼藉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东西:牧览的半块剑令、六棋最爱的项链、承宇的一只眼睛……几个小时前还在和他打招呼的同学们,已经成了毫无生机的碎块。
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好像蕴含了无穷无尽的恐怖,时晚几乎要听不清自己声带震颤时说出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听到了时序的声音,她从来都坚定温柔,连严厉都少有,可现在,时序的声音痛苦又尖锐———
“时晚!!!”
时序在发现天空的异动时正在扫荡一座山峰,她毁掉了从天而降的阴物后,心中忽然涌起了极不好的预感,预感来得又急又凶,她痛得一时间竟然站立不住,一直安静悬浮在她身侧的终雪尽急得围着她团团转,和她一样不安。
时序突然意识到———时晚出事了。
所以她会感应到不对,终雪尽也会给她预警。
昆仑凛冽的灵力已经在这突发情况下变得混乱暴戾,时序好不容易感应到时晚所在的方位,但他没有想到她赶过去时,见到的画面是浑身浴血的时晚将随春生插入曲玉韬心脏,而他的身后尸山血海,无一存活。
……
这一场灾难来的没有预兆,就像这场悲剧的发生。
壬辰年的大三共有二十三个人,最终只活下来了两个,一个是造成这一切的时晚,一个是用各种珍药勉强抢回一条命的曲玉韬。
曲玉韬虽然活着,但伤得太重,一生的修为从此无法再寸进分毫,而时晚,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若是正常人被一剑刺中心脏,不及时救治必死无疑,可时晚却在痛苦挣扎之中,渐渐伤口复原———不化骨的脊骨,赋予了他“不死”的能力。
没有办法杀死时晚,于是他被关到了无萦,那是昆仑最寒冷的地方,灵气不够深厚走进去都会受伤,从来只用来关押罪大恶极之徒。
时晚被囚锁在无萦的的最深处,昆仑这段时间收集来的不化骨碎片和他封印在了一起,之后长安学府也像昆仑移交了一批,层层冰锁链将时晚固定在了这片冰天雪地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天发现眼前这一切惨剧都因他而起时,时晚崩溃了。本就是暂时回拢的神志再次消散,即使顶着贯穿心脏的伤势,时晚也差点将时序杀死,直到时序破坏了时晚借由不化骨布下的隐匿阵法,不化骨的气息飘散出去,昆仑的老师们赶到才合力制住了时晚。
————安置藏书室的灵山在这一战里彻底毁掉。
不化骨的气息萦绕上了藏书室所有的物品,暴戾阴寒的灵气彻底毁掉了这座山,昆仑的师长们迫不得已用禁术将地面上的一切都沉入了地下,将这座山连着已经失去灵性变成凶剑的随春生一同封印在地下。
这一封印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里,前十年时晚都是浑浑噩噩,神志不存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疯癫的怪物,这十年间,从巨变之后开始沉默寡言的时序来过一趟,她顶着伤人的寒气,站在了时晚面前。
终雪尽出现在她手中,她取下了终雪尽的剑穗———剑穗是时晚送给她的,祝贺她拥有了自己的本命剑,时序从系上开始,就再没取下过。
时序改造了剑穗,将它改成了一样的静心凝神的法器,或者说,固定在时晚身上的又一道枷锁。
她将剑穗扎入时晚的右耳,没有神志的时晚因为痛苦而对她低声咆哮,拉动着无边无际的冰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
血从他的右耳流下来,将淡蓝色的剑穗染成红色的流苏———那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
在无萦里被囚锁的第十一年,时晚有了恢复神智的迹象。
在无萦里被囚锁的第十四年,时晚的意识赢过了不化骨的脊骨,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清醒之后的四年里,时晚数次寻死,但不化骨已经将他的身体改造成了特别的容器,死亡成了一种奢求。
在无萦里被囚锁的第十八年,曲玉韬来见了他一面,告诉他,他们找到了能让时晚死去的方法。
几个月后,有人带来了一个懵懂的少年。
“十八年了……”时晚声音里透着死气,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希冀,“……确定是他吗……”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是。”
于是时晚笑起来,神志不存十载,浑浑噩噩四载,清醒四载,他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他笑得肩膀微微颤动,于是右耳的红色流苏丝线飞舞,径直扎入了他的脊背,痛得他闷哼出声,但他心里却畅快。
终于……要到这一天了……
他等着、盼着,那个能结束他一切痛苦的少年已经有了青年模样,笑起来却依旧热烈,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时晚,他一定会救他出去。
时晚没有告诉他,他其实已经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将此处封印的所有不化骨都吸纳到了己身,某种意义上说,他才是真正的不化骨,斩断锁链,毁去不化骨的空壳都是在锻剑,锻剑的最后一步,就是他本身。
传说中犼是僵尸的始祖,只有世间以犼的血脉淬炼过的神剑,才能彻底杀死他。
时晚难得的感到抱歉。
他抓着那把剑刺穿心脏的时候,没有一点害怕和难过。
“剑修……不可弃剑。”
可他丢下了他的本命剑。
在坤无间的剑锋穿透他心脏的时候,他莫名其妙有点想一道远去的背影,一黑一白会嬉闹的两把剑,绿草如茵下的很多人,粉色的平安结,还有那个甜饺子。
他将头靠在那个终结了他一切痛苦与罪恶的人肩上,他想再道一遍歉,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果然是自私的,不然怎么会被阴物盯上,不然怎么会被不化骨的脊骨选中,造下这洗不清的罪孽?
时晚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将近二十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安宁。
脖颈那里好像有水珠,和他已经冰凉的血不一样,它是滚烫的。
最后消失前,他想起自己曾经一晃而过的念头———
【被选定的人是顾鸿影,好像也不差。】
世间极好,庆幸的是,他再也不会有来生了。
第296章
在时晚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顾鸿影的手终于可以离开剑柄了,伴随着哐当一声响,昆吾剑砸落在冰面上, 细密的黑色花纹在剑身上分布得越来越均匀, 直到暗红色的剑槽也布满深沉的黑。
从昆吾剑成为本命剑后, 顾鸿影一直极为爱惜,无论是日常训练还是出任务,只要使用了昆吾剑, 结束后顾鸿影都会细心地将他打理好,闲来无事就会擦拭保养。
剑修一生只会拥有一把本命剑,与本命剑越是融洽,便越能心意相通。
这是顾鸿影第一次没有在意昆吾剑, 哪怕和昆吾剑之间的联系告诉他有了剑灵的昆吾剑实力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已经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剑时,他也没有去在意。
被自己那非酋的运气坑的险象环生时顾鸿影没有崩溃,在课业之余被叠加了惊人特训时顾鸿影没有崩溃, 被告知自己是白泽时顾鸿影没有崩溃,知道周围所有的人瞒着他在进行某一个计划时顾鸿影没有崩溃, 锻体灌灵那能将人逼疯的痛苦他也咬牙忍了下来……可他没有想到, 在距离真相一步之遥的时候, 竟然还有这样残忍的铸剑。
他垂着头, 冰面上静静躺着的赤色流苏红到刺眼, 顾鸿影盯着那长长的流苏, 一瞬间脑海里恍过很多很多回忆———
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时晚前辈、因为怕冷带来保温睡袋、千辛万苦砍断第一条冰锁链、吐槽那些摸不着头脑的训练安排……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来这里的次数并不算太多, 所以回忆也贫瘠得可怜。
顾鸿影半跪在冰面上,他愣愣地摸了摸脸颊, 这里气温极低,溅在脸上那冰凉的血已经成了细小的冰渣,又在他指尖融化成一抹红色。
昆吾剑从地上浮起来,担忧而焦躁地围着他转圈圈,即使才刚刚诞生剑灵,它也比以往灵动了许多。
但若是能够选择,顾鸿影宁愿不要这种灵动。
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只能从喉咙里溢出无意义的气音,铺天盖地的痛苦将他淹没。
他不是笨蛋,那些隐晦寄托在他身上的希冀,他并不是全然不知,所以他努力着拼命想要让大家都满意,现实却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他第一次恨起自己是“白泽”。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啊!!!
顾鸿影伸出手想去抓地上红色的流苏,那是除了昆吾剑以外,时晚还在这世间活过的、唯一的证明。
被无视的昆吾剑越来越焦急,他能感觉到剑主的情绪处在一种危险的边缘,于是昆吾剑试图将自己的剑柄塞到他手中———就像人类会在悲伤时彼此给予一个拥抱一样。
可昆吾剑才刚刚生出懵懂的灵,对自己的本体都不太熟悉,剑柄是送到了,却送得有点过了,顾鸿影伸出去的手抓在了剑柄和剑身之间。
昆吾剑惊恐到嗡鸣起来,属于昆吾剑本身的剑意横扫过这片冰天雪地,于是地上那陈旧的红流苏,永远地留在了冰雪里。
剑身割破了顾鸿影的手掌,鲜血顺着锋利的边缘流到剑尖———
“嘀嗒!”
石板地面上漾开豆大的水痕,很快便扩散成一朵朵的水花,又连绵成一片。
虞荼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接二连三地落在他的脸颊上。
……下雨了吗?
虞荼的意识昏昏沉沉的,眼皮好像有千斤重,黑暗里游动的白鱼和扑腾着翅膀的白鸟消失,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模糊的视觉过后,他先看到的便是铅灰色的天空,这样阴沉的天气,总是要配上一场大暴雨。
虞荼看到从天空落下的雨点,雨水砸在脸上,竟然有些许刺痛———后院自从“背景墙”飞灰烟灭后,隐藏在围墙里的阵法似乎也失了效,无法再根据心意将雨水拒之于外。
虞荼费力地动了动指尖,马甲内部有巨大的能量缺口,如果不是外界还有一股源源不断的能量在持续补给,这次阵法的反噬能直接将马甲折腾到散架。
越来越临近屏障破碎,他也越来越心急,着急之下竟然忘了分寸,随着心意莽了过去。
雨越来越大,虞荼甚至没空反省自己的冒进,在后院躺着当落汤鸡也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得先避避雨。
这一次的莽撞给虞荼整足了教训,因为他第一次感觉到马甲不听使唤,就像把一个人的意识塞到了一具老旧的机器里,机器勉强能用,但是指令发出去,接收总是断断续续地卡壳。
虞荼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控制着胳膊将自己撑起来,他这一耽搁,在时光流逝中不再平整的石板上都已积起大大小小的水坑。
半撑起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牵动了马甲内巨大的能量缺口,虞荼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太过厉害差点倒回去。
虞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