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想要离开这座山,离开这座山后,泉水的效应会逐渐减弱,只要能克制住自己,影响就会逐渐消失。
在离进山入口还有不到百米的地方,树上坐着一个人,无论是在当年还是在梦中,孟自秋自始至终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他记得他的眼睛———
眼尾与瞳孔都是瑰丽的赤色,像是燃起来的焰火,轻慢嘲弄,仿佛他们是手中的猎物、脚下的蝼蚁。
他抬手,水流在他指尖聚集,然后乌云弥漫,天上下了一场雨,雨丝落到伤痕累累的一组人身上,在他们脚下冲刷出暗红的水洼。
“走不了了……”身上到处是伤痕的小老头忽然叹了口气,他看着孟自秋胸口处仍旧在往外渗血的伤口,“自秋……对不住啊,没想到在要退休的时候,还做了这么件错事。”
“孟老大,嫉妒过你是真的,佩服你也是真的。”
“组长,被你管来管去偶尔是会心烦,但我真的很喜欢,很高兴。”
……
每个人都只仓促地说了一句,然后他们齐心协力地将孟自秋往后一推,特异组每组最少五人,是为了保证每组里都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属性,在关键时刻可以缔结阵法。
即使被贪泉浸染,他们还是在最后做出了决定———保下孟自秋,将消息带回给异处局,这也是眼下局面的最优解。
没有人说什么“你走我留下来断后”或者“要死一起死”的矫情话语,只有沉默展开的阵法和一身伤拼命往山外跑的孟自秋。
恶意之中有真心,真心之中有恶意,善与恶同时存在。
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人类。
代表着生命印记的光点一个一个灰下去,言语化成的刀剑却深深地留在了心上。孟自秋当年同样年少轻狂,拥有着剑修一往无前锐气的同时,也拥有一身的臭脾气,同伴用言语筑成刀剑伤害他,他便同样回以森冷利刃,将同伴伤得鲜血淋漓。
如果可以逃离,或许在任务结束后一次聚会里,或许在伤口好后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中,或许在一次夜间会谈下,这些问题都会被摊晒在阳光中慢慢抚平。
可是,没有机会了。
留下的伤也好,吐露出的攻击也罢,都已经随着生命的消失,画下了戛然而止的句点。
他做的是正确的选择,但他再也挥不出年少时的剑。他心中的那把剑以言语为锁链,以他转身离开放弃同伴为牢,被永远地困住了。
好像和五年前无处次噩梦里一样,一模一样的话语要再次响起———
【同样都是剑修,凭什么我蹉跎到将近退休还是组员?你年纪轻轻就是组长!】
“同样都是剑修,你做的比我要好太多了,长江前浪推后浪,我可以放心退休喽!”
【管东管西!这也管那也管,死了算了!】
“管东管西!这也管那也管,孟老大你到底是我组长,还是我爸呀?”
【不就是剑法好吗?瞧你那副拽样!】
“剑法好就这么拽,不过我剑法要是这么好,我能拽到天上去!”
【怎么没捅准啊!朝着心脏捅啊!】
“怎么忽然捅人啊?再偏一点就要捅到心脏了!!”
……
两种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交替着,让人分不清梦境中真实的声音究竟是哪个。
梦中渐渐起雾了,遮盖了梦境中的视野,而后,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眼尾与瞳孔都是瑰丽的赤色,像是燃起来的焰火,轻慢嘲弄,仿佛在看一出闹剧。
孟自秋心中恨意翻涌,可他唤不出那把剑。作为剑修,无论出自什么理由,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同伴,就失去了持剑的资格。
白茫茫的雾气开始变成血色,有红色的水流蜿蜒到他脚边,雾气变得稀薄,他隐约间看到地上横躺着五具尸体———和他重回山里的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手中的剑芒明明灭灭飞快闪烁,可剑却始终不成形。
【你恨的究竟是他,还是你自己?】
冥冥之中,他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他究竟是在恨谛长卿———
还是……在恨他自己?
恨他自己无能,面对危险只能逃跑,恨他自己身为组长,却让组员为他送了性命……
孟自秋闭上了眼睛。
他恨谛长卿,但他更恨自己。
束缚住他心中那把剑的,是他对他自己的仇恨与厌恶。
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震动着,要突破锁链出来,血色的雾气忽而浓厚,再散开,他又回到了那间茶馆。
桌上原本应摆着茶宠、如今却空白一片的地方忽然抽出嫩芽,嫩芽长大、开花,重新变成一株风信子。
“孟自秋,它是你的花。”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话。
孟自秋抬头,看到那位不久之前才在梦中见过前辈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他将茶放到孟自秋面前,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可以请你饮茶了。”
风信子摇曳着在桌上投下它的影子,孟自秋忽然想起曾经的齐栗,小姑娘总是热衷于各种各样的新兴事物,比如曾经爆火一时的花语,还曾拉着整个小组一起学习。
“这是逝去之人能量形成的花。”孟自秋听到前辈说,“我是个老古董了,不太懂这些。”
他微微弯腰,风信子摇曳着,轻轻贴上他的手背,他的眼里泄露出点点笑意:
“不过……作为补偿,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在梦中听到的那些话,是去除掉贪泉影响后的真心。”
茶香弥漫,烟雾缭绕,孟自秋愣愣地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好像有什么有遗忘的记忆被唤醒———
[组长,买花的时候好歹注意一下嘛,你买风信子是要去表白呀?]
[去看朋友,小姑娘家家一天天脑海里装些什么?]
[咦惹,凶什么嘛?那就送向日葵啊!]
[你当我是傻子吗?你前两天才在小组里科普过向日葵的花语“沉默的爱”。]
[我真是服了……孟大组长哎,每一种花都有好几个花语,就像你手里的风信子也有很多。]
记忆里,那个活泼的声音说:
[它最特别的花语———忘记过去的悲伤,开始崭新的爱。]
……
风信子摇曳着,孟自秋的身影在茶桌前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消失。
木制的桌垫上,一行字缓缓浮现。
【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贪泉之水,不变真心。
第46章
孟自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感觉到折叠隔音板后有点不对,他突然伸手将隔音板一收,然后……
对上一大群骤然惊恐的脸。
殷莉头顶蔺苏苏, 蔺苏苏右边是顾鸿影的脑袋, 左边是虞荼的头, 虞荼头顶的嫩芽戳在秦斐脸侧,他的一边肩膀上趴着正在努力伸脑袋的路雅音。
五人一狐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失去了表情管理。
“老、老大!”秦斐努力收敛脸上的惊恐,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们感觉到你的能量波动有异,所以才聚在这里观察的!”
折叠隔音板可以隔绝声音,但却隔绝不了灵力。
孟自秋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有点好笑:“你们都在这里, 那车谁在开?”
蔺苏苏骄傲地一摆尾巴:“我把车停在一片很宽阔的地方啦!”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能量波动有异,好像走火入魔后又莫名回到了正途,大大咧咧的一群人在这时倒是都细心起来。
反正都已经恢复正常了,干嘛还要去扒人伤疤呢?
“我是可选了个超级好的地方停车!”蔺苏苏变成狐狸后, 可能是恢复了本性,也可能是解放了天性, 一天比一天活泼, 她扒拉了一下殷莉的手腕, 让她把手机上的时间调出来给她看, “孟组你醒的时间刚刚好耶!嘿嘿, 开窗开门倒计时———”
其他人倒也配合蔺苏苏闹, 路雅音往后退了点,按下了车门上的升降键。
“三———”
车窗下降了一线, 隐约的橙红光线从缝隙里流泻进来。
“二———”
车窗下降了一小半,好像有光反射在粼粼的水面上。
“一!”
路雅音突然将车门一把打开, 橙红的光线倾泻进来,车门外,是一望无际的浩荡江流,天边朝霞绚烂,红日在江面冉冉升起,水波荡漾,反射出橙红的碎金。
大自然所赋予的壮丽之景无论见多少次,总有种震撼人心的魅力。
大家都下了车,站在江边的石滩上,水浪持续地拍打着岸边,轮船发出悠远的长鸣,石滩外的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城市一天拉开序幕,小贩在街边推着早餐摊,小电驴驮着上学的孩子,街边店铺的卷闸门拉起,写字楼里的人进进出出……
这就是他们拼了命守护着的世界。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他们心中的武器会一直锋利,直到折断的那天。
孟自秋在石滩上,看着那越升越高的红日,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间烟火,之前停歇的震颤越来越强。
他手掌心中明灭的剑芒终于趋于稳定,渐渐形成了一把迷你的剑,然后那剑在他手中,一瞬间变成正常大小。
路雅音在他手中剑芒闪烁的时候就眼疾手快地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看起来就很特殊的符咒,肉痛地将它按在了地上,符咒在地面上消失,孟自秋抬手对着前方广阔的江面,挥出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