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两端通透,有风徐徐吹来,廊侧的植株叶片随风舞动,沙沙作响的动静中,更显得方才那句话清晰有力,字字铿锵。
江怀允虽未到手足无措的境地,却也实实在在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拜弄得怔了下。
他下意识垂眸望去,正见骆修文恭敬跪伏着,一动未动,好似没有起身的打算。
回廊中只余风吹绿叶的窸窣声。
片刻,江怀允回过神来,嘴唇翕动,想说“本王不需要幕僚”,话到嘴边,心有所感一般抬眼望去。
骆修文身后不远处,谢祁眼中含笑,气定神闲地旁观,仿佛这场面在他的意料之中,没有露出分毫惊讶。
江怀允抿了下唇,淡声道:“骆公子先起来罢。”顿了下,不给骆修文拒绝的时间,便冲谢祁道,“你跟我过来。”
谢祁眉梢微扬,嗓音含笑道:“好,那就请阿允带路。”
江怀允敛回视线,让小厮带骆修文去正厅落脚,随即抬步走出回廊。走到就近的花厅内,才顿住脚步,朝后望去,冷声问:“你又打什么盘算。”
“我能有什么盘算?”谢祁好脾气地笑了下,兀自找了把圈椅坐下。
江怀允转身望向他,声无起伏:“那他怎么会出现在本王府邸。”
“阿允这回着实多虑。”谢祁莞尔,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打量,轻描淡写地道出原委,“骆公子想要为摄政王效力,言辞恳切请我引荐。这等成人之美的妙事,在下自然不好拒绝。”
这话虽然避重就轻,却也并非虚言。
骆修文方才举止坚定,眼神清明,看着也不像是被逼前来。可无缘无故的,明明已经离京的骆修文怎么会忽然改了主意,要留在摄政王府当一个幕僚?
若说其中没有谢祁的手笔,他压根不信。
江怀允目光锁在他身上,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谢祁轻笑出声,温和道:“阿允对他一番苦心,总不能叫他一直蒙在鼓里。”顿了下,他一摊手,笑道,“我只说了这些。”
江怀允目光不移地看着他,喜怒难辨。
半晌,他移开视线,淡淡道:“你将他带走罢,本王不需要幕僚。”
“可阿允需要有人顶上大理寺的空缺。”谢祁言笑宴宴,气定神闲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江怀允冷目觑向他。
谢祁笑意不变,从容起身,自若道:“大理寺原本就青黄不接,房大人在狱中自戕后,大理寺卿的职位空缺下来。阿允迫于无奈,擢升了大理寺左少卿承袭正职。可王大人年岁已高,最多三年便会致仕。”
顿了下,谢祁意味深长道,“三年,恰好轮到初初入朝为官之人的第一次考课。”
大理寺的情形摆在明面上,谢祁能猜出他的用意,并不意外。
江怀允漠然提醒:“今年才学出众的学子并非只有骆修文。”
“可只有骆修文才是最合适的。”谢祁轻笑出声,侧眸望向他,问,“若非如此,阿允何至于亲自去见他?”
江怀允没有回答。
今岁文采出众的学子确然不少,可要么奉行中庸之道,要么左右逢源,这样的性格虽无可厚非,可着实不适合坐镇大理寺执掌刑狱。骆修文性情看着和顺,可观其文章就知他处事决断上绝非随波逐流之人。如此果断干脆的性情,若是入朝为官,稍加打磨,定然能担大任。
他当时看到骆修文的会试文章,就已经计划着要将骆修文放到大理寺历练,待寻到合适的时机再行提拔。
谢祁说得没有错。可是江怀允却仍没松口,他抬了下眼,语调微冷:“本王不喜欢强人所难。他既想要回梓州,何必多留。”
谢祁笑着反问:“骆公子是诚心愿为阿允效力,无人逼迫,如何算得上强人所难?”
江怀允并未被谢祁的话迷惑。他不为所动道:“骆修文性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照他知恩图报的性子,将原委悉数告知,与强迫何异?”
“所以阿允宁愿错失贤才?”
江怀允没有开口,这一阵沉默将他的态度昭示无疑。
谢祁望着他,忽然一笑:“阿允不问一问骆公子究竟是真心愿留还是迫于恩情,就妄下定论,不觉得过于武断了吗?”
江怀允眉心微蹙,却没出言驳斥。半晌,他道:“本王知道了。”
话音落地,抬步出门。
刚走没两步,听到谢祁在身后叫他。江怀允顿住脚步,朝后望去。
谢祁尔雅道:“我有一桩事委实好奇,想请阿允解惑。”
“什么事。”
谢祁难得真诚发问:“阿允既然愿意卸下心防去相信骆公子的来意,为何总是对我防备有加?”
花厅中骤然一静。
谢祁也不急,笑意缓缓,颇具耐心。
沉默半晌,江怀允道:“我能看得透骆修文。”
顿了下,他望着谢祁,眼神中波澜未兴,声音淡淡道,“谢祁,你何曾让我看透你。”
谢祁顿时一怔,笑意滞在唇畔。
*
骆修文被小厮带到正厅中落脚。小厮训练有素地上了清茶和茶点,请他坐下等。
可骆修文却心思全无,有些焦急地在正厅中来回踱步。一边想着摄政王态度不明,也不知他会否答应;一边后知后觉地反思着自己方才的行为是否太过草率……
脑海里的各种想法打起架,搅得他心绪难平。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骆修文连忙敛起心神,朝着徐步进来的二人躬身行礼。
“骆公子不必多礼。”江怀允淡道,示意骆修文落座。
骆修文迟疑片刻,从善如流地在一旁坐下。
江怀允望着他,问:“方才骆公子所言‘愿为本王幕僚’,可是出自真心?”
“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假。”
江怀允又问:“骆公子可知,何为幕僚?”
骆修文流畅答道:“为幕僚者,则为主上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若本王行有差错,有损于朝廷百姓,该如何处之?”
“直言规谏,以使王爷得回正途。”
“若本王执意为之,又要如何?”
这话分明是在问,若是有朝一日,他做了有损社稷百姓的事,自己要如何抉择。
骆修文微怔,下意识望向江怀允。对方面色未变,神情淡漠如往常。骆修文从他面上窥不出分毫他对何种答复的偏好。
稳妥起见,自然是说“唯王爷命是从”较为讨巧。
可骆修文说不出那样违心的话。他沉默半晌,坦诚道:“若真有那一日,在下劝谏不成,便无法再为王爷效力了。”
话音落地,骆修文起身,恭敬地朝江怀允弯下身。
他说了这样不讨喜的话,明明该心如擂鼓,可眼下却是十足的平静。
能为摄政王效力固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因为此番直言功亏一篑,也谈不上后悔。
上首的人并未开口。
骆修文平静地望着眼下的一方区域,久久不曾直起身。
好半晌,墨色的袍角出现在视野里。
骆修文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到有人扶着自己的小臂微微用了力。
骆修文下意识随着力道直起身,正撞见江怀允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凌厉的眼神中。
江怀允道:“骆公子满腹才学,在本王府中当幕僚实在屈才。”
听此言,大约是不成了。
骆修文局促地搓了下指尖。
下一瞬,江怀允话音一转,道:“不过,若是骆公子不嫌,可暂且将王府当作容身之地。待三年后春闱之日,再摘桂冠,入朝为官。”
骆修文面上的失落还未褪去,又乍逢转机。一时间,面色很是精彩。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大喜过望道:“多谢摄政王收留!”
江怀允微微颔首。
旁观已久的谢祁这时笑道:“恭喜摄政王得觅贤才。”
见江怀允侧身望过来,谢祁支着下颌,提醒道,“不过喜事可以容后再叙,眼下另有要紧之事。”
江怀允和骆修文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明日便是放榜之日。
但春闱舞弊替考,显然不能轻易揭过。
谢祁对骆修文道:“先前骆公子同我说,冯家在朝中有所倚仗,故而你才不敢在殿试上轻举妄动。这倚仗是何人,骆公子可有线索?”
提到这里,骆修文摇摇头,惭愧道:“倚仗之说只是梓州口口相传,在下并不知内情。”顿了下,又道,“只是冯家在梓州素来势大,就连州府长官见到冯家人也要礼让三分,所以在下才大胆猜测,这‘倚仗’十有八九是朝中位高权重的朝臣。”
“连州府长官见冯家也要礼让三分?”谢祁扬了下眉,重复道。
骆修文应了声“是”。
谢祁别有深意地笑了下,侧头问江怀允:“阿允怎么看?”
江怀允淡道:“明日冯易下狱,要保他之人自然无处遁形。”顿了下,他问,“你在福来客栈外安插的耳目,可有召回?”
他是怕冯易遭遇不测。
谢祁立时领会江怀允的意图,他笑了下,道:“自然没有。阿允放心,冯易的归宿除了刑部天牢,再无别处。”
江怀允“嗯”了声。
谢祁笑问:“这舞弊一事,如何揭破,阿允可想好了?”
江怀允沉默片刻。
骆修文这时拱手道:“这桩事,在下当仁不让。”
*
与此同时,盛京城的某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