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历代君主循例,皆对定国寺以礼相待。
沿袭至今。
江怀允出身定国寺,是先天优势。更遑论,方丈曾为他亲批“性慧”二字。
慧者,洞明世事也,破惑证真也。
是极好的字。
是以,即便谢杨从未给他敕封任何身份,百官也从不敢忽视他的存在。
可谢祁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谢杨重视血脉尤甚,从未放弃对亲生子嗣的追求。他特意挑选身世背景都无可指摘的江怀允进宫,给他无上尊荣,说到底,都是给他未出世的孩儿铺路。
一个已经长成的、智计过人的潜在继承人,远比不谙世事的小孩儿更有威胁。
谢杨需要江怀允来吸引不臣之人——尤其是谢祁——的注意力,更需要江怀允,为他未来的真正继承人保驾护航。
曾经谢杨把阿允的生辰当做昭示宠信的工具,往事难追,再计较也是徒劳。可今年毕竟是阿允的及冠之龄,意义重大,他不想谢杨沾染分毫。
“我不拦他回京,只是拖住他,让他错过你的生辰便可。”顿了顿,谢祁一字一字道,“哪怕只拖一天。”
他眼神郑重,情绪翻涌。
江怀允注视着他的视线,良久,妥协道:“好。”
第96章 背叛
拖住谢杨回京的脚步,说来简单,实施起来却并非易事。
周其案毕后,谢祁根据他透露出的线索,派人调查良久。虽然收获颇丰,可谢杨多年筹谋布置,这些消息也只是冰山一角。
因为这,他只让底下的人循着蛛丝马迹小心查探,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他们的人手安插不到范阳,若要阻止谢杨回京,就只能改变策略,先发制人,从谢杨多年的苦心安排上下手,趁其不备击破他的部分暗桩,以此来分散他的精力。
如此安排,听起来似乎万无一失。
江怀允提醒他:“小心适得其反。”
“阿允是担心谢杨被激怒,反而会提前回京?”
江怀允点头。
这个担忧不无道理。
谢杨此人最是会权衡利弊,人马受损既是定局,与其在范阳坐以待毙,不如化守为攻,赶回盛京牵制谢祁。
毕竟擒贼擒王,借此困住甚至除掉谢祁,获益显然更多。
“那若是再辅以沿路伏击呢?”谢祁一笑,指着舆图道,“我的人手虽然安插不进范阳城内,可安插到沿途重镇却是轻而易举。范阳至京路途不短,届时我只要在这个地方提前布置好人马,拖他个十天半月不在话下。”
江怀允垂眸,望向谢祁指的位置。
那个地方,山脉层峦,其间夹道,是范阳进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不论是提前在两侧山腰设伏,还是借助地利设置障碍,都能延缓谢杨一行人回京的脚程。
在这处安排人手,一则能够减少伤亡,二则伏击事毕,一旦隐入山林,便踪迹难寻。
纵是谢杨有心追究,也难以成事。
双管齐下之策,不可谓不缜密。
唯一的缺陷便是——
“经此一役,你便再没办法韬光养晦了。”江怀允冷静道。
这些年来,两方之所以能够维持表面和平,最重要的便是互相摸不透对方的底细。谢祁能够根据周其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焉知谢杨不会?
百密终有一疏,总有顾及不到之处。一旦被谢杨抓到破绽,便再难如曾经一般悄无声息地躲在暗处。
“无妨。”谢祁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当年势单力薄,只能受制于人。如今情势既变,本就该纳新吐故。倘若一味因循守旧,眼下这种僵局恐怕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我可不愿将日后的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如何应对他上。更何况——”
顿了顿,谢祁一字一字道:“不破不立。”
他们僵持多年,他若有破绽,谢杨肯定会趁势而上。可谢杨一动,他同样有了可乘之机。
总要有人做打破僵局的人。谢杨不做,那就他来。
*
谢祁打定主意要做破局之人,手中的事务难免繁杂起来。各地的信件雪花般地飘上他的书案,一时间,忙得无暇他顾。
盛京城内暗潮汹涌,范阳行宫亦不遑多让。
去岁借着封王的由头,谢杨给足了江怀允警告。可为了解决周其,他在盛京的暗桩沉寂多时。加上谢祁趁虚而入,那些暗桩即便在后来重新启用,也不复曾经。
探听消息的难度增加不说,就连消息传达渠道也出了纰漏。
以至于,暗桩几乎形同虚设。
他心急如焚,早已按捺不住回京的心思,可到底没有合适的由头。思来想去,只能故技重施,借着给江怀允过生辰的名义回京,重新安排。
范承光找来时,谢杨正独自对弈,手执白子苦思良久,盘算着如何制敌。
范承光侯在一旁静等。
半晌,谢杨落子,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先前主子命属下去打探恭顺王在皇陵的动向。”
“查到什么了?”谢杨心不在焉地问。
“恭顺王行踪隐秘,属下无能,未有所得。”
谢杨见怪不怪,没生出多余的情绪。
皇陵是谢祁交通往来的重要据点,他每年都派人关注查探,可惜年年都一无所获。今年虽然照旧往皇陵派了人,可数月已过,他早已不抱希望。
谁料范承光话音一转,又道:“不过线人来报,说去年十一月间,他们在皇陵附近见到了摄政王。”
“谁?”谢杨神色一顿,终于抬眼。
“摄政王。”范承光重复,肃然道,“属下多方查证,确认是摄政王无疑。”
谢杨示意他说下去。
范承光条分缕析道:“派往皇陵的人马曾在京驻守多年,他们识得摄政王的相貌,不会认错。为确保万无一失,属下又往盛京去信,得知摄政王出现在皇陵的那一日,百官休沐,摄政王一直闭门未出。”
“此外,盛京城门值守向来按部就班,可据探子所言,休沐日的第二日,出现在城门的值守人马和他们观察多时的规律相左。探子暗中观察多日,没有察觉异常,只能暂且按下。倘若是摄政王为了遮掩踪迹刻意安排,也就能说得通了。”
“他既然如此谨慎,怎么偏偏在皇陵外漏了马脚?”谢杨喜怒难辨,沉声道,“确定不是他故意为之?”
“应当不是。”范承光摇摇头,解释道,“皇陵周边官道通达,村庄交错。摄政王此前从未踏足,又人生地不熟,难免疏忽。想来是一时不慎,才被潜藏在那里的暗探察觉。”
江怀允去皇陵是去年十一月,如今已经是三月。四个多月过去,范承光不可能只查到这么点儿东西。
谢杨又落下一枚棋子,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还查到什么,一并说了吧。”
“是。”范承光拱手道,“摄政王前往皇陵十有八九是为了见恭顺王,属下此前并未收到两位王爷交往过近的消息,担心他二人早有勾连,所以仔细探查了一番。”
“自去岁上元以后,恭顺王为了上元被捕刺客一案,与摄政王多有来往。去年二月,摄政王抱病,告假多日。属下查探发现,那段时间,他出现在了端州。”
范承光一顿。
谢杨执子的力道下意识加大。去年二月的时间点太微妙,那时为了营救被困牢狱的暗探,他损失了培植多年的大理寺卿。
为防万无一失,特意派了心腹前往端州善后。没料到不仅损失了被困的暗探,就连心腹也折在端州,至今尸骨无存。
他当时一度疑惑,为什么谢祁可以如此迅速地躲开重重疑阵,直指端州。没想到,其中竟还有江怀允的手笔。
范承光继续道:“因为两位王爷过从甚密,属下疑虑之下,又详查了周其一案。当时太上皇借摄政王之手处置周其,担心周其为求生路,会暴露咱们在京的暗桩,所以提早做了准备。盛京的暗桩虽保了下来,可梓州刺史却受牵连。”
“钦差前去督查,缴获不少两人暗中来往的账册信件。彼时属下并未在意,如今一查才惊觉,摄政王给梓州刺史定罪的条目牵扯时间甚为久远,但钦差查出这些旧事,到上报,再到三法司会审定罪,却只用了短短两个月。”
谢杨一顿:“你的意思是……”
“属下让人故意接近前往梓州的钦差,试探良久,才终于探到口风。原来当时钦差前往梓州时,摄政王已然掌握了他们二人的来往账册。所谓钦差前往梓州督查,不过是掩人耳目,将那些秘密得来的账册摆上台面而已。”
谢杨呼吸忽然一滞。
“彼时太上皇尚在盛京,可以断定摄政王并未离京。所以,属下猜测——”范承光犹豫片刻,道出结论,“恐怕恭顺王已经去过梓州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瓷白的茶盏忽然被横扫在地,一声脆响后,四分五裂。
范承光猛然跪地:“太上皇息怒。”
“江怀允背叛朕,他竟敢——”怒火攻心,谢杨连话都说不完整,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范承光忙上前给他顺气。
好半晌,谢杨气息稍缓,他抓着范承光的手臂,死死用力,冷厉道:“冯家不能再留了,你亲自去办——”
范承光提醒道:“冯家因科考舞弊获罪,尚在服刑。倘若尽诛,极易令人起疑。”
“那就诛冯章!”谢杨断然道,目光阴鸷,“诛了他,朕后顾无忧。”
“是!”
*
谢祁为拖延谢杨回京,有条不紊地铺谋定计。江怀允忙起来比他更甚,两人已经多日没有同进晚膳,就连晚上歇息时都没办法步调一致。
以至于,谢祁发现江怀允身体有恙时,对方的面色已经苍白很多了。
请来刘太医诊脉,才知是感了风寒。
谢祁边念叨着:“好端端地,怎么染了风寒。”边又去抱了一床被衾,给他搭在上面。
江怀允嫌重,伸手去推。
刘太医难得见谢祁紧张过头的模样,笑了笑,帮腔道:“如今天气时好时不好,冷热交替,正是容易感染风寒的时候。摄政王又忙于政事,想来是一时不慎才偶感风寒,用几帖药便好了,无需加被。”
江怀允一脸抗拒,刘太医又这般说,谢祁加被的动作一顿,将信将疑地望过去:“当真?”
“当真!”刘太医重重点头,信手拈了个例证,“这些时日,宫里和百官家中都有感染风寒的人,就连太上皇都受寒卧床。小症而已,将养得宜很快便能痊愈。”
范阳行宫亦置了太医。太上皇龙体为大,只要太医去诊了脉,都要传回盛京记录在案。刘太医在太医院,看到脉案不足为奇。
谢祁过耳即忘,只多嘱咐了一句:“陛下年幼,你们警醒些,别让他也跟着受寒。”
“老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