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喧闹不止,好在行刺之人已经被韩子平率人缠住,段广阳亦亲率禁军及时前来安抚百姓。
谢祁只看了片刻便敛回视线,沉声道:“先回府。”
*
长街距摄政王府还有一段距离。
马车不知所踪,此处风波尚未平息,更是无马可乘,三人只得步行回府。
他们虽走得不慢,可到底比不上乘马疾行。刚到正厅,韩子平便带着浑身被捆缚的刺客前来复命:“王爷。”
谢祁应了声,不紧不慢地轻啜口茶,才起身缓缓走近被迫瘫软在地的刺客。
他抬手抽出韩子平手中的长剑,剑刃锋利,不断逼近刺客的颈间。
刺客似乎并不意外,在捆缚中用力挺直身子,引颈就戮一般闭上眼。
“你以为本王会杀你?”谢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锋利的剑刃上移,贴在他的耳侧。紧接着,手腕一转,挑断耳边的丝线。
下一瞬,紧紧覆在面上的面具再无支撑,倏地掉落,面具之下的真容终于露出水面。
“范承光?!”康安惊讶出声,满脸的不敢置信。
向来稳重的韩子平亦面露讶然。
谢祁微眯起眼,仔细打量他的相貌。半晌,缓缓道:“范承光在端州时已经命丧本王之手,你又是谁?”
刺客眸中飞快划过一抹愤恨,绷着嘴缄口不言。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骆修文,在这时忽然出声:“我见过你。”
正厅中的视线齐齐移过去。
骆修文笃定道:“洪曦十三年,你去过江楚。”
洪曦十三年,正是江楚瘟疫横行之时。
谢祁垂眸打量着眼前的“范承光”,手中的剑刃从他的侧脸划过。半晌,语调平静道:“你们是双胎。”
范承光早已亡在端州,他和韩子平都亲自确认过,绝不可能有差错。眼前这人面上并无其他面具,又和已经亡故的范承光长相一般无二,除了双胎,谢祁不做他想。
“你倒是比你的兄弟沉稳些,他临死前,可没有你这般默不吭声。”谢祁回忆似的出声。
“范承光”仍是沉默,可周身的气息却是一变,呼吸声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
谢祁恍若未闻,依旧云淡风轻地说着:“你不开口也无妨,到这个地步,你的主子已然黔驴技穷,也不枉本王以身作饵,冒险诱你现身。你放心,待除去你的主子,本王会亲自送你赴黄泉,也不算辱没了你们主仆三人的恩义。”
“范承光”低低一笑,哑声道:“我记性素差,许多事已经忘了十之八九。恭顺王纵是昼夜审问,也只是白费功夫。”顿了顿,话音一转,道,“不过有一桩事我记得还算清楚,倒是可以向王爷透露一二。”
他浑身被缚,只有脖颈尚能移动。如今他抬首,对上谢祁的视线,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太上皇三月间在范阳养病的时候,摄政王可还安好?”
“你也要拿摄政王来威胁本王?”谢祁面上的温和笑意顿敛。
“范承光”或许听出了言外之意,或许压根儿就没入耳,只自顾自道:“想来那时间摄政王的身子应当也不大安。毕竟太上皇都已经病得卧床不起,摄政王又怎会幸免于难呢……”
谢祁心口猛然一紧,声音也冷下来:“你这话是何意。”
“恭顺王身侧既有江楚疫事中的幸存之人,又擒了冯章,难道他们都没有告诉王爷?”他的视线滑过骆修文,最终落在神情冷凝的谢祁面上。
仿佛压抑了许久终于可以一解心中愤恨,他眼中凶光毕现,死死盯着谢祁,阴狠着声音,一字一字道:“当年江楚之事,名为瘟疫,实则是蛊虫失控。同命同源的蛊虫,母蛊既亡,子蛊亦不能独活。”
“太上皇就在勤政殿,恭顺王有心冒天下之大不韪手刃叔父——”他顿了顿,声音讽刺,“可你敢吗?”
*
与此同时,长街动乱一事终于摆到谢杨的案头。
前来禀告之人匍匐跪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月前太上皇便下了诛杀恭顺王的令,可这段时日,恭顺王始终窝在摄政王府闭门不出,就连太医前去奉命看诊,也只能独身进去。
府卫到处都是,摄政王府辖制得如铁桶一般,他们压根儿寻不到时机。
偏偏太上皇愈发急切,耐心几乎要耗尽。
范大人走投无路之下,明知今日恭顺王出府定有陷阱,也不得不抓住这个时机以身犯险。
若是赌赢最好不过,偏偏击杀不成反被擒。
想也知道,太上皇如今定然盛怒不已。
禀告之人紧张地跪伏在地。
谢杨死命捏住奏报,朝下狠狠一摔:“一群废物!”
“太上皇息怒。”
“一个月的时间,你们要什么朕给什么,结果却连区区一个谢祁都除不掉,反而让朕自断一臂。你们说,朕养你们何用?!”谢杨火冒三丈,骂了一通仍不解气,又顺手拿起手边的瓷杯“欻”地扔出去,狠声道,“斩草不尽,后患无穷。若早知如此,朕当初便不该心慈手软,留他性命——谁!”
殿中的宫人早被屏退,丁点儿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谢杨即便怒极,也警惕十足,一听到动静,当即就察觉。
跪在地上的下属眼明手快地起身去擒,却在看清那人的相貌时猛然一愣:“陛、陛下?”
谢杨闻声也一惊。
小皇帝愣怔着呆立在原地,见到谢杨喊着“昭儿”走近,忽然一颤,双眼圆睁,惊恐着后退,转身就要跑。
下属忙在谢杨的示意下控制住他。
“昭儿什么时候过来的?”谢杨蹲在小皇帝身前,从下属手中接过小皇帝,按着他的双肩,努力和颜悦色道,“是不是父皇吓着你了?昭儿莫怕……”
“我要小王叔,要无衣哥哥,你走开……”小皇帝惊恐地失声尖叫。
“昭儿乖。”谢杨苦口婆心地温声安抚。
小皇帝却始终挣扎不已,身上的疼并着方才的震惊齐齐涌入脑海,小皇帝终于崩溃大哭:“你要杀无衣哥哥,我听见了。小王叔,我要去告诉小王叔,松手……”
小皇帝哭闹不已,即便是泪眼朦胧,谢杨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眸中的害怕。
害怕?
他的亲生孩儿害怕他?
谢杨倍感讽刺,仿佛被这抹视线刺痛,忽地用力,高声喝道:“是,朕是要杀他,朕是要杀你的无衣哥哥。可那又如何?如若不除去他这个嫡脉正统,你安能在皇位上高枕无忧?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江山永固,为了你能在朕去后再无后顾之忧!你是朕的孩子,怎么能不理解朕的一番苦心?”
“我不要当皇帝,我要无衣哥哥,我要小王叔……”小皇帝泪眼迷蒙地哭嚎。
谢杨掐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目眦欲裂:“你怎么可以不当皇帝?朕的半生荣耀,亡后声誉全系在你一人之手。你若不当皇帝,谁来为朕定谥号,谁又来维护朕的身后名?你难道要把这些都拱手交到谢祁手中吗,啊?”
小皇帝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只一个劲儿摇头挣扎,嘴里喃喃喊着“小王叔”“无衣哥哥”……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似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杨终于松开小皇帝,起身朝外看去。他眯了眯眼,看清出来人的相貌,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是、你。”
摔倒在地的小皇帝失了桎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要奔出殿外。还没跑出多远,便被骤然闯进殿内的人拦住,弯身似要抱他。
他下意识去躲。
头顶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是我。”
小皇帝仰脸,隔着眸中厚重的水雾辨认出来人的相貌。
他愣了一瞬,紧接着,像是倦鸟归巢一般,哭着扑进他怀里,抽抽嗒嗒地喊:“小、小王叔……”
第107章 不寿
小皇帝被吓得不轻,窝在江怀允怀里,始终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从勤政殿一直走到养心殿,直到被江怀允放在龙榻上,依旧没有缓过神来。
他拉着江怀允的衣袖,紧张道:“无衣哥哥……”
“他没事。”担心吓到他,江怀允声音放得极轻,又侧头吩咐了云青一声。
小皇帝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眼中仍明晃晃地挂着忧虑:“那小王叔呢?”
“我也无碍。”江怀允任由他打量,从云青手中接过温水浸润过的巾帕,生疏却又格外小心地去擦拭小皇帝脸上的泪痕。
他方才被吓得大哭一场,许久没有缓过劲儿,如今白嫩的小脸儿上都是尚未干涸的泪痕,眼圈红红的,一眼便看出他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可怜兮兮的。
小皇帝乖巧地仰着脸,水雾蒙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嗫嚅着问:“是云青去找小王叔过来的吗?”
江怀允不加隐瞒地点头:“是。”
小皇帝眼睫微颤,轻声道:“早间的时候,王圣手还说小王叔的病情尚没有起色……”他紧张地抿了下唇,视线躲闪着,弱声问,“所以,是父、他故意说小王叔生病的吗?”
他甚至连“父皇”都不愿再叫,只用代称含混过去,声音愈来愈弱,到最后,几乎情不可闻:“无衣哥哥……也知道吗?”
江怀允动作一顿。
他一直都知道,小皇帝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或许是生来没有母亲,又鲜少有父爱的缘故,在察言观色一道上,小皇帝向来敏锐。
先是发现向来以慈爱示人的父亲忽然间性情大变,口口声声欲对谢祁除之而后快,再是看到本该闭门养病的他好端端出现在眼前。小皇帝这般聪明,有此联想也不足为奇。
只是——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都是大人之间的恩怨。他和谢祁从来都默契地不把小皇帝牵扯其中,却没料到发生今日这样的意外。
江怀允看了眼缩在龙榻上,偏着头不敢看他的人,眉心微微蹙起,给小皇帝擦脸的动作也缓下来。
往常哄小皇帝这种事,俱是由谢祁一人摆平。偏偏谢祁如今不在身边,他又没有谢祁三言两语便能哄得人眉开眼笑的功力,如今看这情形,着实觉得棘手。
他沉默许久。
小皇帝到底年幼,没有多沉稳的心性。察觉到殿内越来越安静,他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愈发觉得恐慌,终于没忍住,再度抽泣起来:“小王叔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他要……”
他强忍着泪水,抽抽嗒嗒的说话,愈发显得可怜。
江怀允只得把他的小脸正回来,复又去给他拭泪。
小皇帝双手去拽江怀允的袖口,吸着鼻子,委屈又顽强地小声开口:“我让无衣哥哥当皇帝,就没有人敢伤害你们了。”
这话天真且诚挚。
江怀允问:“那陛下怎么办?”
“无衣哥哥和小王叔会保护我呀。”小皇帝眨着眼,眼神满是信任。
江怀允细致地擦干净他的眼角,放轻语气,尽量不显得冷淡地开口:“他不当皇帝,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们。”
“可是——”小皇帝皱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