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艺术家的情感只有丰沛到溢出来,才能支撑肆无忌惮的创作和挥霍,所以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渠道捕获灵感,充实自己。
池渊没有,他的所有都在一个只有自己的圈里,圈外的东西他碰不着。有时候这个圈很大,装得下另一个完整的世界,池渊在里面透过玻璃看外面,也觉得有趣。有时候小的令人窒息,像张空白的纸,浇了水,湿湿地捂住脸,什么都看不清。
空白的东西总得放点东西在上面才鲜活,池渊自己是空的,所以要放别人的。
池渊从儿时起就总是在观察,看着一样东西从动到静,从生到死。他习惯于看云卷水流,看蔷薇腐烂,看一只已经死了的螳螂,看跪在螳螂边上的人,哆嗦着嘴唇问他可以离开了吗。
恐惧的声音很小很小,池渊会站在很远的地方敲一下笔尖儿,声音脆且轻,落在螳螂的触须上。
手机再次响了。
池渊靠在沙发上,晕眩感透过墙角的夜灯照射到眼底,让他连水都喝不下去,过了会儿才捡起来按掉。
微信聊天框上又添了消息。
“池渊,你已经写过很多别人一生都追求不到的歌,你可以停下了”。
“暂时忘了那些空稿纸,它们不会填满你”。
“两个月了,我们必须谈谈”。
池渊指尖戳了戳这两行字,忍到现在的烦躁从神情里看不出,仰了仰头,脖子贴在沙发靠背上,指尖速度频繁地按着屏幕,最后按下录音键:“十分钟。”
消息终于不再滚动,对方庆幸池渊终于配合,耐心地等待十分钟后的回电。
十分钟能干什么,能把林妄喊上来。池渊眼神冷淡了些,懒洋洋地垂着头,调出那个没有备注的手机号,发送短信。
“过来。”
第6章
林妄敲了两下门,里面没动静,他挑了下眉,按着门把手推开了。
屋里光线很暗,绛色花纹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以至于林妄第一时间都没看清屋内的布置,只能在黑暗里摸索。一股很淡的类似某种花香的味道飘过来,林妄吸了下鼻子,反手带上门,终于看见了房间角落的沙发,和靠在沙发上摆弄手机的池渊。
从林妄的角度看,池渊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慵懒松弛的,像刚睡醒。
“来了。”环境过于安静,林妄说话的声音刻意地配合着放低,说完站在原地,等待池渊的指示。
池渊没抬头看他,目光停留在屏幕上,黑沉的瞳孔映着一点点光亮,林妄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白皙的下巴,和绷紧的一点下颌线。
林妄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或者说池渊从那张纸面合同上给了他明确的指示。一行行文字都透露着同一个信息——这一年内,林妄一切行为的前提,只能是池渊的允许。
所以林妄只能继续站着,垂着手臂,看着远处沉默到仿佛没看见他的池渊。
屋里的冷气一刻不停,林妄搓了搓手指,下来的时候只穿了件短袖,很快露在外面的皮肤就变得冰凉。林妄一边用胳膊贴着衣服取暖,一边回忆池渊给他准备的衣柜,里边好像只有短袖T恤。
林妄走神时眼睛也有神,好像多专注多尽心,这招糊弄过很多他懒得结交的人。
社交场上修炼出的本事今天却翻了车。池渊忽然放下手机,看透林妄想法似的偏过头,被林妄在心里夸过几次的漂亮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看向他。
让小自己六岁的男人这么看着,林妄心里没来由升起点儿心虚来,放在裤边的手很快地蹭了下布料。他很轻地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勾了下嘴角,冲池渊点点头当做打招呼。
池渊对他的示好没有任何正向回应,靠着沙发的姿态慵懒却并不放松,连带着林妄都做不到彻底松垮后背,只能稍微绷紧肩膀,维持着体面但不轻松的姿势。
自我就是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细节里被慢慢蚕食,只是起初痛感轻微,让林妄无从察觉。
屋里太暗了,视觉被最大限度地削弱,其它感官被潜意识放大。林妄清晰地听见斜后方的挂钟秒针发出轻而细的“咔哒”声,像抓着他耳朵,生硬有效地强调时间的流逝。
让林妄站在这的行为,变得像个让人不安的惩罚。
先于触觉时,眼神可以表达很多情绪,回避,无措,冷漠,胆怯,还有压迫……惯于操控的人喜欢用眼神当做开胃,让被征服的一方从冷静变为躁动,失去苦苦维持的理智,最后变成被动的猎物。
池渊目光冷漠黑沉地盯着林妄的眼睛,伴随着钟表重复的“咔哒”声,极其缓慢地挪动到林妄笑着的嘴角,捕捉到喉结细微的滚动,最后回到那双沉稳的眼睛。
林妄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消失,很久没站在这么被动的位置让人从上到下地看个遍,有点儿不习惯。但还好,林妄自认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只是看看,林哥让看。
手臂稍稍放松与身体分离,林妄忽略深深种在心底的那点怪异,摊开自己,准备好接受池渊的审视。
“过来。”
简洁有效的两个字,轻飘飘地打断了林妄的冷静,池渊抓耳的嗓音在沉默许久的房间里有一种冰栎的冷硬质感。
刚刚放松的身体再次绷起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林妄没说什么,迈开腿穿过黑暗走到池渊对面。现在这样情绪不上不下被吊着的感觉,他觉得熟。
纸张被拿起时发出让人不适的摩擦声,林妄低头看向池渊的手,手背很白,修剪整齐的指甲是浅粉色的,骨骼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张空白的稿纸,有一种说不清的圣洁感。
林妄看得有些过于专注了,池渊就这样让他看,在他出神到最深的时候,曲起手指,“啪”地弹在纸上。
这是除了钟声外,屋里第二种物品发出的声音。
林妄的呼吸骤然紧了紧,同时看着池渊松了手,稿纸舒展着落在了前面的玻璃矮几上。
池渊拿起一旁的笔,手背的青筋都是恰到好处的张力,轻轻一抛,笔尖砸在纸面,在安静的空间里发出尖细刺耳的声响。
林妄不明显地皱了皱眉,第三种声音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抵触。
池渊腰腹微弓,身体贴着沙发,漆黑的眼直直地盯着林妄。他很有耐心,上上下下地看,看得林妄有点儿发躁了,才漫不经心地垂眼,道。
“坐下。”
?
林妄脸上的表情有点儿难以言说,他先看那块艺术形式大于实用意义的小小的玻璃的茶几,又看只占了半个茶几的小小的稿纸,嘴角不愉快地扯了下,被愚弄的火气从心口往上窜。
林妄深呼吸了一下,又很好地忍住了。
来这里不是享福的,天下没有白得的钱财,这都是代价,林妄目前为止觉得他有准备,他都能接受。
茶几是那种放果盘或者零食的,很小很矮,摆放得离沙发很近,在池渊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池渊的膝盖就抵着茶几的边缘。
林妄看了几秒,有点艰难地吸了口气,最后选择侧着坐下去,避免让自己的腿和池渊的长腿打起来。
一米八几的人侧着屁|股挤坐在这一小块稿纸上,下面是还没有他小腿高的矮几,整个场面说不出的滑稽羞耻。
艺术品都中看不中用,林妄怕茶几被他坐碎了不得不绷紧大腿,挺直腰,用力踩着地面,整个人以一种尴尬狼狈的姿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一把年纪了还这样,林妄耳根有点儿热,心里也难免有些臊,但他很能放宽心地劝慰自己,池渊至少没让他跪地上。
林妄的心刚放下一点儿,池渊忽然抬起腿踩住了茶几的最下面,力度不重地一蹬——林妄的身体立刻转了小半圈,膝盖并在一起挤在了池渊的腿上。
茶几底下有滚轮,沙发前面铺着厚重的地毯,林妄坐上去的时候竟然没发现。
池渊脸上始终没有什么大表情,丹凤眼睑裂狭长,双眼皮的走向绵延上挑,让一张冷淡禁欲的脸越禁越欲,让人不敢靠近又浮想联翩。
现在这双眼睛里情绪藏得很深,好像在禁着绷着什么,直白地勾着林妄看,看久了又让林妄也下意识跟池渊一起绷着。
两个人变成了几乎没有距离的面对面。池渊的左膝挤在林妄两个膝盖之间,一个很危险的姿势,让他彻底处在被动的位置。
林妄做惯了主导,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如说从进门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地踩在他每一根不喜欢的神经上。
但也可以忍受。
林妄眉梢动了动,干脆大大方方地岔开腿,两只手搭在茶几所剩无几的面积上,后背微微后仰,和在门口时一样坦然地给看。
池渊又一次错开林妄的动作,低头,从林妄手边拿走了刚刚掉在这儿的黑色水性笔。指尖擦过林妄的手腕,很轻,很凉,林妄手指不明显地曲起,眼神随着池渊移动。
直到现在林妄都没意识到,除了第一句“来了”,他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从进门开始就牵在了身上,让林妄一举一动都只能服从安排好的剧本。
“嗡——嗡——”
手机突兀地响了,林妄高度戒备的心也跟着一紧,他看向池渊。
池渊掀起眼皮,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林妄脸上,嗓音很淡:“接。”
手机在池渊左腿边上,林妄伸长胳膊向前够的时候两条腿叉的更开,拿起手机的瞬间池渊忽然抬起腿,像是被挤得不耐一样,踩在了这块小得不能再小的茶几上。
林妄身体一僵,抬头看向若无其事的池渊,手已经按在了接听的位置。
“喂?池渊?”电话里是一个温和亲切,听起来有些年纪的女声。
林妄缓慢地恢复坐直,脸色微妙喉结轻滚,说出的话却四平八稳,低沉的嗓音甚至带着点笑:“您好,池渊不在,您有事的话我可以帮您转达。”
池渊的私人手机出现在其他人手里,曲桦顿了一下才掩饰了内心的惊讶,温和地询问:“麻烦了,您是?”
出于对那份合同的尊重,林妄左手始终放在腿侧,这具身体苍白瘦弱的手臂用力到看出肌肉轮廓来,手背随着时间的推迟一点一点绷出青筋,指甲扣在玻璃茶几的表面,几次滑动。
“我是他的...合作伙伴。”林妄嘴唇抿动几下,后背微微弓起,渐渐染红的眼睛看向拿着一张稿纸垂眸默读的池渊,等待他的提示,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电话那头的沉默无疑是最大的羞耻来源,林妄轻轻吸着气,皱着眉笑道:“我让他给您回过去,他现在不——”
牙齿用力咬紧,林妄额角溢出一些汗,掌心紧紧握成拳头,大腿紧绷撑着身体,声音变得暗哑:“……抱歉,他现在不在。”
“您怎么称呼?”
“林妄。”
“林先生,不忙的话,我想和您谈谈。”
林妄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因为耳边的声音和池渊的注视变得有些模糊,抬眼,正对上池渊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张殷红到让林妄随时想起口感的嘴,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无声的字。
“继续。”
林妄喉咙里咕咚一声,受足刺激的脑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是池渊自己要继续,还是让他继续。狠攥了攥手机,林妄用力闭了闭眼睛,呼吸不稳严重到牵连了手,拿着手机抖得像帕金森了。
他一边开始后悔,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坐在这张茶几上,或者干脆就不该在这时候进这个房间。一边继续用周全到滴水不漏的话回答曲桦一个接一个的试探。
“林先生,我是池渊的私人医生,您称呼我曲医生就好。”
“...曲医生。”身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举到脸上,用力按着溢出薄汗的眉心和额头,呼吸随着胸口的起伏愈发频繁。
“您是什么时候来到别墅的?”
“不久。”
……
林妄渐渐不敢抬头看池渊,耳边曲医生的声音变得不清晰,他的每一次回话都是凭借本能,似乎有另一重感觉笼罩了五感,让他就算偏过头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池渊赤|裸沉默的注视。
像犯下凶杀案后观摩现场的凶手,津津有味毫无怜悯地欣赏着受害者的狼狈。
曲桦嗓音温柔耐心,闲话家常一样问:“林先生,池渊有没有对您做过让您感到不适的行为?”
不适的行为……
林妄眼神飘忽不定,什么算不适的行为,从他进门起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好像不属于自己,这算吗……
过了许久,久到曲桦重复了两次“林先生?”,林妄才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看着池渊换了个姿势坐,强忍着脖颈快烧起来的臊,沙哑道:“没有。”
曲桦沉默了几秒,忽然严肃地问:“林先生,池渊是不是在你身边?”
池渊抬起左腿,再次蹬在茶几的最下面,林妄身体被迫转了个圈背对着池渊,眼底瞥过那一块地毯。久经沙场的林哥再也看不得,用力闭上了眼睛,耳根烫得快把自己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