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学义对赵携的新鲜劲儿只维持了一年半。
在因伤从绿茵场退役以后,他就开始花天酒地,处处留情,后来还提出要回老家找个女人结婚,要和赵携分手。
如果只是单纯的恋人之间的分道扬镳的话,还不至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赵携真正崩溃的原因,是他在一次献血之后,被告知查出感染了HIV。
当时他只有郁学义这唯一一个床伴,HIV是谁传染给他的这个问题,简直就跟秃子头顶的虱子一样,根本毫无疑问了。
当时悲愤交集的赵携,到分手不到一周的前男友租住的公寓里求个说法。
郁学义承认了确实是自己将病传染给了赵携,而且回老家结婚之类的说法,也不过是他不想对被害惨的年轻男友负责而已。
激愤之下,赵携和郁学义扭打在一起,他用烟灰缸砸昏了对方,然后又用插板的电线将人勒死。
杀了人之后,赵携原本想过要去自首。
但他当初为了和郁学义在一起,跟性情古板的父母出柜之后,被赶出了家门,已经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现在又因为郁学义而染上了HIV,本来就不剩多少年可活,如果自首的话,他仅余的人生,怕是全都要孤独而可耻地耗在监狱里面,到死也不能再见到外头的阳光了……
在强烈的悲愤与不甘之中,他决定绝对不能自首,而且要隐瞒自己杀了人的事实。
于是他根据看美剧学到的那点儿反侦查知识,剥掉死者的衣物,又割坏了他的脸,再砍掉他的十根手指,然后将尸体埋在了距离老家旧宅不远的一片湿地里,又以死者表弟的名义,向郁学义的房东退了租。
“你为什么要砍掉郁学义的十根手指?”
柳弈斜躺在行军床上,哑着嗓子问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脑震荡的后遗症折磨得他恨不得干脆就此再度晕过去算了。
但他依然强迫自己继续和凶手保持交谈,原因是他一是确实想弄明白整件案子的始末,二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想尽量拖延时间,好等待救援。
柳弈相信,就凭他家小戚警官的机灵,还有两人的心有灵犀,肯定是能够第一时间发现自己出了事,并且猜到带走他的人就是盯上了李瑾的连环杀人案凶手的。
接下来就看戚山雨他们能不能赶在犯人动手之前及时赶到了……
虽然要指望别人来救他小命,但柳弈深谙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就算他现在没法自己逃出去,也得尽量给他家小可爱拖拖时间。
赵携回答:“郁学义跟我扭打的时候,抓伤了我的脖子,我怕他的指甲里面留了我的DNA。”
柳弈很想追问一句,那么你为什么要贴着他的手指根部砍?
不过他已经吸取了刚才一时嘴快的教训,不能再暴露自己知道案情细节的事实,于是谨慎的闭紧了嘴。
赵携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触碰柳弈的脸。
他的手指好像在抚摸什么一碰就会碎的精致的薄胎瓷器一样。
虽然那抚摸很轻很轻,但柳弈已经感到毛骨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竖起来了。
“……哎,你长得真好看啊……”
赵携双目失神,直勾勾地盯着柳弈的脸。
因为工作和独居,而且还生着病的关系,这八年来,赵携都过着仿若苦行僧一样,压抑而封闭的生活,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了一句话,与人交流也仅仅限于最最基本的一问一答,常常让同事和客户觉得他非常内向和木讷,为此没少受挤兑。
他不敢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午夜梦回的时候,都是被他切割得浑身血淋淋的郁学义的尸体。
这个秘密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和侵蚀灵魂的孤独,与一日日迫近死亡的恐惧一起,一点一点将他的理智碾碎。
他知道自己快要疯了。
在病死之前,他或者就要先疯掉了。
赵携的手顺着柳弈的脸颊,一寸一寸,缓缓地向下游移,滑落到下巴、颈间,又顺着肩膀抚摸到上臂、小臂,最后沿着他被胶带层层紧缚的手腕,摸上了他的手指。
柳弈虽然面上十分镇定,但其实是很怕很怕的,他的手指仿佛冰块一样的,又湿又冷,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他的手跟你不一样……”
赵携的声音和语调都恍若梦游一般,“他的手指没有这么白、这么长……他还在上面纹了好多刺青……”
他握住柳弈的左手食指,仿佛想要折断一样朝外掰,“我怕他们发现刺青,就会认出他的身份……”
“好疼!”
柳弈想要攒起拳头,但赵携握得很紧,还在无意识地往外掰着他的指头。
“所以我把他的手指全都砍断了……”
“好疼!快住手!”
柳弈疼出了一生冷汗,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赵携仿佛触电了一般,猛地抖了一下,松开了他的猎物。
“你砍断了他的手指……之后呢?”
柳弈咬牙活动了一下左手食指,确定自己的手指虽然很痛,但运动无碍之后,才暗暗地喘了一口气,“随便就扔了?”
“他的手指啊……”
赵携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很是诡异的微笑。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两排牙齿有些参差,“我把它们吃了……”
他从喉头间挤出几声干哑的笑声,“每一次,我都吃了,呵呵呵……”
柳弈打了个冷颤。
看到赵携笑容中隐忍的疯狂,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面相愁苦的男人,的的确确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杀人狂,只要什么时候想要对他下手,他的小命就得当场交代在这里了。
“那……最近那几桩案子,也是你做的?”
柳弈的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流淌,蛰得额角的伤口一阵一阵地刺疼不已。但他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来,只能继续引着凶手多说一些话。
“对,是我做的。”
赵携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了,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看向侧躺在床上的柳弈,“是我杀了他们。”
他杀了前男友郁学义之后,惶惶终日了许多年。
终于,在几个月前,赵携的HIV感染发展到了艾滋病阶段,连续低热了一个多月,两条腿的皮肤长出了卡波西肉瘤,最后在胸膜上长出了恶性肿瘤。
到了这个阶段,他已经知道自己没多久可活了——他会孤孤单单地躺在病床上,忍受着癌症末期的极度疼痛,像一件大型垃圾一样,在世人的唾弃中死去。
就在赵携心灰意冷的时候,他看到了东城郊新长垣影视基地发现白骨尸的新闻报道。
这个消息就好像是在堤坝上凿出的一个口子,令他久久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怨愤和恶念,瞬间冲破了心防,决堤而出。
这八年以来,他一直都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他在等,等哪一天埋在泥沼里的尸首被人发现。
但他等了这么多年,恰恰在生命快要走上终结的时候,这具白骨才终于现世了。
“导师告诉我,这就是天意。”
赵携嘴角的诡笑更加明显了:“是上天指引我,要在这最后的时刻,留下活过的痕迹。”
“导师?”
柳弈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是啊,我最敬爱的导师。”
赵携忽然放声发出几声嘶哑的大笑,“我杀了那些人,他们都该死!该死!他们都脚踏几条船!他们都是滥交的人!和郁学义一样,他们都该死!”
“等等!”
柳弈顾不得自己还在头晕目眩之中,奋力地抬起头,“你找上我的理由,不会也是滥交吧?!”
“说得对啊!”
赵携的舌头舔过嘴唇,“我看到你们在酒吧里吵架的情景了,你——就是那个第三者吧?”
“我……!”
柳弈一时间只觉得又怒又气,真是气得快连肺管子都纠在一起了。
因为情绪一下子太过激动,血压飙高,血液直冲大脑,让他的脑震荡后遗症更加厉害了,然后只觉眼前一黑,抬起的脑袋“咣”一下砸回到床板上,顿时失去了意识。
在视野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只要他这次能够大难不死,就忒么的一定不管什么风度什么理智什么成熟什么冷静,先把李瑾这个杀千刀的害人精套麻袋里,狠狠胖揍一顿再说!
第96章 6.the silence of the lambs-3
柳弈这一回昏迷的时间很短,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 他又醒了过来。
这一次, 他是被剧烈的头疼给弄醒的, 一睁开眼就只觉得天旋地转, 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他倚靠在床边, 又吐了一轮。
晚饭时间吃的那点儿东西早就吐空了,柳弈只能呕出一点胃酸, 喉咙火烧火燎, 口里又涩又苦——可怜以他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精英做派,是多久没吃过这种苦头了, 这会儿真是连干脆再晕一遍的心都有了。
柳弈用额头抵在行军床床板的铁架子边缘,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感到自己头疼、头晕和恶心的症状明显变得更严重了, 两只耳朵里好像各塞了一枚蜂鸣器, 正不断发出“呜呜”的尖锐噪音——他知道这是脑震荡后出现脑水肿的表现,而且保不准还有颅内出血, 自己现在应该尽快到医院去,不然下一步很可能就是要脑疝了。
……小戚同志,你再不赶来, 你家柳哥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柳弈忍受着剧烈的头疼,晕乎乎地想着。
赵携倒是一点不嫌弃柳弈又将他的房间给吐脏了, 抽了几张面纸,替柳弈擦干净脸后, 又默默地收拾了床旁的狼藉,还用墩布将地板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拖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之后,凶手坐到行军床的床沿上,伸手在柳弈的脸颊上拍了拍。
“喂?”
赵携问道:“你还好吧?”
柳弈动了动嘴唇。
他以为自己说了话,但其实只含含糊糊地发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根本就构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柳弈其实还有很多疑惑想要问个清楚,比如既然你杀人的理由是因为要报复那些花心的同志,但李曼云一个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又怎么得罪你了?
可惜他此刻的脑子就跟灌了浆糊似的,根本就转不动了。
“小、戚……小戚……”
柳弈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轻声地反复低喃着戚山雨的名字。
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想到他家小戚警官了。
“你说什么?”
赵携将耳朵凑近柳弈的唇边,却只听到几声闷在喉咙里的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