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闾冲他招了招手,等人到了近前抚上他的发顶道,“能,我孙儿天资聪慧,那么晦涩难懂的五经论都能翻一翻,一个小小的童生试,有什么怕的?必定能过。”
崔沣仰着脑袋,脸上慢慢泛开一抹红,是那种不常被夸,羞涩不习惯里带着一点激动的红晕,他用力的点了点头,声音渐渐响亮,“孙儿愿意去试一试,孙儿必定全力而为。”
啊~啊~啊,他喜欢现在的祖父,从小到大,祖父都没有这么直白的夸过他,他太喜欢这样的祖父了。
怎么办?他也好想像五叔那样扑过去扒着祖父啊!
兴许是感受到了孙儿想要亲近的心,崔闾伸长手臂将人拐进胳膊里,笑的整个人像泡在了温水里,“好,不过也不用太焦虑,尽心就好,你还小,有的是机会,童生试只是你人生中第一道小关,后面想要在科举上有所做为,还需要过五关斩六将,天下泱泱人才济济,有的是人比你强,但都不要妄自菲薄,咱们只管努力自己的,尽心尽力,然后笑看结果。”
人心通透豁达,而不局限于一方天地,哪怕科举无建树,也总有其他地方能有所获。
崔沣眼神亮晶晶的,钦佩而又崇拜的看着崔闾,用力点头,“是,孙儿知道了,孙儿多谢祖父教导。”
祖孙正享温馨时刻,厅堂外头就传来了崔诚的声音,“老爷,二少爷带来了。”
崔仲浩清瘦了不少,崔诚来叫他时,他还恍惚了一下,他在祠堂那边通过每日送菜的仆妇,知道了最近大宅这边发生的事,也知道了两位妹妹和离归家的事。
崔闾拍了拍崔沣,让他回了坐位,而后才绷了脸色冲着外面道,“让他进来。”
多日未见,父子、兄弟姐妹的,竟一时没人发声,只他媳妇和孩子们看着他的模样,个个湿红了眼眶,孙氏欲言又止的咽下了冲到喉咙口的话,咬着唇死命拽着儿子的手。
崔闾沉着眼望向次子,就见崔仲浩自进了屋后,就主动跪了下去,以头怆地,哑声道,“父亲,儿子知道错了,这些日子在祠堂里面日日向祖宗先辈请罪,供香抄经,父亲,儿子真的……知道错了,唔……”
一声哽咽,接着是头埋在交叠的胳膊里,哭的又悔又愧。
崔闾没说话,崔元逸有些坐不住了,其他几个也一样,齐齐的站起身冲着上坐帮兄弟求情,“爹……”
半晌,崔闾开了口,“你诚伯每日有将你在祠堂的表现告诉我,你每日做了什么,念了什么,什么时辰起,什么时辰卧,我都清楚,正是因为看你表现的很诚心,我才叫了你来……”
崔仲浩身体一震,抬起哭的通红的脸来,抖着唇道,“爹……我……”
崔闾摆了摆手,没让他说话,“我叫你来,不是就免了你的罚,今日是我们家第一次聚一起开的小会,你既没分家又没出族,按理是该在场的,仲浩,爹这边给你留了两个选择,要如何做,你自己看。”
崔仲浩下意识的去看老大,继而又想去看自己媳妇,然后就听上首处的老爹道,“过两月,我会放你哥下场,会放你弟弟去北境,仲浩,我们家需要有人往官场上去拼搏,本来那个人应该是你,可是……”
崔仲浩只觉两耳鼓鼓,抬眼望向大哥和小弟,继而再望向父亲,就又听上首处的父亲开了口,“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把你分出去,你带着你媳妇孩子们单过,不死心想继续科考也随你,只是从此后,你再不与我崔氏有关……”
二儿媳孙氏一下子惊呼出声,拉着儿子女儿们就跪了下来,眼泪一瞬间冲出眼眶,连连摇头,这条路跟出族无异了。
“另一条就是替家里经商,以后我们家的产业将会往商道上转型,田地那边会有另外的安排……”
至于什么安排,却是没细说,那是准备开族中大会时的内容。
崔仲浩眼神直直的望着老大,崔闾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老大的宗子地位,不会因为他走官途而改变,仲浩,你转商道,就是只专替家里打理生意而已,日后仍需以你大哥为主,你可明白?”
“父亲……”崔元逸不忍兄弟受如此苛刻待遇,忍不住出声阻道。
崔闾收起笑容冷眼看向他,“你在质疑为父的安排?”
崔季康却是点头赞同道,“读书多辛苦啊,二哥鬼精鬼精的,是块做生意的好手,我觉得爹的安排很合理。”
崔仲浩嘴唇张张合合好几回,终于发出声来,惨然一笑,“爹,儿子还有的选么?”
没有。
第13章
崔家大宅里升级过的上等席面,用从库房里搬出来的上品汝窑瓷碗碟装点,极品漆器绘瑞兽纹摆件,并着烹、烩、煮、炙等膳食册子,一样一样的分发进各个主子的院子。
百年世家以前的生活都是有成例的,什么时候什么季节,该用什么物什,什么衣裳绸缎,以及在饮食上的细致,那是有专门人跟后头整理归册,留存传家的。
崔闾捡着现今能用,且用得上的,全部叫人清洗擦试,然后分了下去。
一开始仆妇们,还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惊奇的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声,等搬的多了,手累麻了,脚跑酸了,那惊讶就变成了麻木,已经没有表情来表达她们内心的震惊了。
老爷这是怎么了?
起家底的要给各房子孙们改善生活?
可这也太……太什么?
富有、显贵、奢侈!
对,就是可着劲的造了。
可谁能告诉他们,这些一看就古董似的家伙什是哪来的?
捧着都得小心翼翼,生怕磕一下碰一下,哎哟滴个乖乖,这要是打破个角甩碎个瓷,那不得要人命?
谁能赔得起?咱就说谁能赔得起!
别说奉命送东西的人,就是接收东西的各房主子,也都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这些看着就很贵的东西,是摆出来给人看的,还是给人用的,连走路都变得轻手轻脚了起来。
富贵,一整套餐具再配上增添情调的摆件,连普普通通的筷子都跟着高大上了起来。
什么?
那筷子是象牙白玉的,不是普通的玉箸,是真正有身份和地位人家的象征。
吃个饭而已,不用这么讲究吧老爷?
亲爹哎!
崔元逸实在憋不住了,在媳妇央求的眼神下,站到了他爹跟前儿。
彼时崔闾正点着库里的文房四宝,捡着澄泥砚和洮砚细观,又在一沓打开的油纸袋里挑捡纸张,竟是存了近百年的纸中之王“宣”,并着一旁防潮防虫的樟木箱,无不显示着这些东西的珍贵性。
崔元逸都呆了,驻足在他老子的房门前,根本不敢进。
崔诚还在带人往里送,碰见他便道,“大少爷,您找老爷有事?刚巧老爷也正找您呢!”
崔闾叫房门口的响动吸引,抬眼便看到了呆愣愣的长子,招手道,“进来看看,这是我从库里刚翻出来的,想着你和沣儿都要用,干脆收拾出来,回头一并抬你们父子书房里去。”
崔元逸抿了抿嘴,想拒绝,想说他们父子还用往常那种普通的砚台纸品就行,可眼前的东西实在太好了,他只在书里的文字形容里看到过,至于沣儿可能都不知道砚分几品,纸分几级,给他们用,真有点太暴殄天物了。
崔闾看出了儿子的想法,也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可他今日翻出这许多的东西,为的就是给孩子们养气,给宅子养度。
一切还要从渐渐改善过后的家宴起,明明入口的东西贵了,可围坐了一桌子的人却畏缩的不敢下箸,总感觉吃了肉疼,不吃又亏,看着眼谗,想吃又不敢的那种纠结矛盾心理,跟过了今日没明日一样的瞻前顾后。
崔闾知道,一切都是从前抠搜形成的拘谨之态,畏缩不够大方,都是钱财不凑手,过分节省闹的,他们心理没底气,面对好物时,自然会形成一种我不配的自惭形秽感。
虽是富户人家的孩子,可腰杆挺的并不直,女眷不出门也便罢了,可以避开攀比,可男人是要在外面行走的,太小家子气可不行,日后便是出门做官,用东西使物件,很容易就让人瞧了根底去,因此,他得让孩子们习惯用贵的东西,要让富贵、奢侈气包裹上他们,熏染上身。
出门在外的身份,一看着装,二看气势,三看排场,前后两样可以用钱现堆,中间那样没有个长久的熏陶培育,可出不来那气场,老话说穿龙袍不像太子的话,就是气势这块上没给足露了陷。
所以,在家宴结束后,他就着手清点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用到的基础物什,餐桌摆台、香炉火釜、大到挡屏,小到牙箸,都从祖上积攒下来的箱笼里挑的,别说,就家里这么多人,愣是尽够了安排,没有厚谁薄谁的事发生。
崔闾表示很满意,至于送给儿媳妇和女儿们的膳食册子,则是告诉她们,尽可以按照上面的精致度安排,不用担心会耗费银钱,一点吃的东西,可吃不穷他们的祖业。
他要的就是从里到外的精贵,不是突然有钱时爆发一阵的猖狂,他要让家里的孩子们,慢慢捡起隐名贵族的生活。
掉档?掉出百年世家的传承,任由别人踩头上拉屎屙尿?
不能够的!
从现在起,他要让家里的孩子们,习惯这种略带奢靡的生活,要让他们习惯被好东西,贵东西包围,要让他们从心底里觉得,自己就配这么生活、使用这些贵重的身外物,要让他们从心底里认可自己生来就贵。
性命贵、人格贵、身份贵、尊严贵。
如果结果不能改变,那么他希望家里的孩子们,能不负人间一趟,尽情享受这一遭。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他给儿媳妇们膳食册子的用意,以后不仅小厨房的饭菜要精细,大厨房这边也一样,每个人菜汤的定额翻倍,伺候的仆妇女使翻倍。
崔诚躬腰道,“老爷,牙行那边送人来了。”
崔闾摆手,“让大少奶奶去挑人,银子从前院账上走。”
崔元逸看的有点心惊肉跳,直等崔诚走了才冲着亲爹道,“父亲,这是不是有点太……太……”骄奢了?
崔闾点点他,“为父心里有数,你只管用心温习功课就行,再有时间的话,去陪陪小五,等爹这边收拾好后,就准备送他走了,元逸,以后你们兄弟聚少离多,但你记住,不论什么时候,小五那边你都要顾着,他也一样,我也会同样这么叮嘱他的,家这边呢,你们不用担心,爹身体非常好,至少还能替你们撑个十几二十年,等沣儿长成,咱们爷几个也算是交接圆满了,呵呵,祖业可不是你以为的只有田庄地亩而已啊!”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一大一小两个收拾出来的箱笼,“这是给你和沣儿的文房四宝,别不舍得用,用完了去找你诚叔开库房领,管够!”
这财大气粗的模样,好像以前那花一角银钱就心痛的人不是他。
崔闾清点各种“软黄金”清点的心花怒放,便也不计较儿子的猜疑,和暗地里的嘀咕了。
他发现了,心态转变后,所有的不开心都可以用钱来抚平,以前所有的不开心,是因为钱花多了,现在所有的开心,还是因为钱花多了,至于积攒,说真的,就他们家里这些人,花用再多也不可能把家底花光,除了被抢被抄这样的大事件发生,所以,他以前为什么想不开?
摔!
崔家宅里的事,崔闾就没想过保密,族里有心的,早从进进出出的采买仆从身上看出端倪来了,那每日日渐攀升的菜品消耗以及样数,跟不过日子了似的,流水一样的往宅里拉,还有多添的奴仆,以及出来跟进在爷们身边的新面孔,样样在说明一件事——崔老爷动钱库了!
崔老爷舍得花钱了!
那是真舍得!
看看每日偏门那边进进出出的小车,以及车上每个框里装的满满当当的东西,吃的完么?
吃不完,吃不完剩下的东西呢?
哦,全施舍给小乞丐了!
什么???
瞪眼!
所有盯着崔家大宅的族人都傻了,他们前不久才被剥夺了福减田上的利,正为今秋少了出息愁呢,结果族长那边天天吃香喝辣的不算,还有余食供给县里的乞丐,那他们算什么?他们这些天天累死累活为族田出工出力的族人算什么?
乞丐不如?
太过分了!
要说法,必须要说法!
于是,一场涌动着族人怒火的倒闾之行,在暗地里开始集结。
不死心的崔二老爷,并不甘心下半辈子就和妻子被关在小庄子上过活,他要做最后一搏。
暗里将崔闾动了族产的事,捅给崔二老爷的崔元池悄悄退出了集结的人群,褴褛着腰做出一副瑟缩样的,冲着崔家大宅拱手弯腰,然后在同行人的嘲讽下,溜着墙根跑了出去。
崔二老爷拉着身边人的胳膊,瞧见他逃跑的背影啐了一口,“脓包,怪不得被老大压的不能科考,就这副怂样,便是出了仕也是被革的命。”
旁边被他拉着的人头皮发麻,再次确认,“你真的能确定大哥动了族产?二哥,你这次再弄砸了,大哥绝对会逐你出族的,你可不要害了我们。”
崔二老爷吹胡子瞪眼,昂着脑袋道,“我亲眼看见的,那脓包虽然不顶用,但盯梢一等一,眼尖的很,我亲自蹲的库门,亲眼看见老大身边那条狗出去进来的拉了好几车东西,哼,他若用自己的银钱给女儿壮声势就算了,便要动族产,这我可不能答应,老七,那族产是大家的,我们都有份,凭什么只他能用?你说这有道理么?哦,他天天在家开流水席,吃香喝辣,叫我们啃冷馒头就凉水,凭什么?”
说到后面就差吼了,唾沫喷了一米远,叫老七生生退了两步躲开,呐呐着开口道,“倒也没那么夸张,族里人只有懒得实在不肯动的才这待遇,我们一年四季家里出息都是够的,老大……除了银钱方面确实那个啥了,米粮上没真苛待人……”
崔二老爷气的抻了抻脖子,插腰,“你是哪边的?怎么还向着他说话?你不也说想要给家里翻盖三间大青砖房么?没有钱你拿什么翻盖?”
老七被他怼的直缩脖子,嘀咕道,“可是最近有消息说,朝廷会在江州造官砖窑,技术都是北境那边改了又改的,烧窑点砖的出窑率高达九成,比江州这边的土窑好烧多了,到时青砖肯定会降价的,说不定能用盖一间的钱盖三间,二哥,我看你就别闹了,乖乖带着二嫂回庄子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