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庭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存在?”林无语道,接着一愣。
摩西看出他似乎在倾听什么,模糊的面容上唯一清晰的异色双眸缓缓眨动,然后对摩西道:“外面有人找我,我先回去了。”
摩西闻言洒脱地挥手,“你走吧,不用担心我。”
梦的权柄完整转移到林这里后,银月少女手中的“海螺”碎片也会失去效果,这片蕴藏梦之珍珠的黑暗,除了林,不会再有其他存在能够出入。
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林和摩西道完再见,再睁眼时,已经回到大封锁仪式房。
仪式房里十分混乱,他那些在办公室里梦游的同事们似乎被人喊醒了,终于能代替不知道干什么的赤夏,又开启了另外几个仪式房。
战时的审判庭总所,会开启的仪式,其实不止一个大封锁。审判庭作为六柱神都会眷顾的官方组织,竟然有敌人打到老家来,这个时候用仪式将敌人压制成灰,是审判官们对敌人勇气的尊重。
但这次敌人出现的确实是太猝不及防,总所仪式科,除了赫果、林和赤夏三人外,直接全军覆没。
而等这些仪式师醒来,战斗已经到了末期。
或者直说,打完了。
仪式师们:“……”
幸好新来的赫果主任反应快,林也靠谱,不然他们仪式科就要在战斗里毫无建树了。
至于赤夏?仪式师们祈祷他没有太拖后腿。
最后,醒过来的仪式师们,还是倔强地开启了一个全场地缓慢伤口治愈的仪式,和一个大范围净化的仪式,来表示他们做了事。
也有同事来关心林。
“林,”一个兔人女同事在林面前蹲下,担忧观察他,“你的脸好红啊,不会发烧了吧?”
刚刚回归的林茫然睁开眼,他没有画仪式阵的左眼,在纱布绷带的覆盖下,什么也看不见;有仪式阵的右眼虽然还能看清,但视线非常模糊。
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
他的咽喉像是卡了一块石头一样发痛,只是咽下口水就叫林皱眉,喉管更是有股痒意,让他想要咳嗽。
林忍住了,同事现在就蹲在他前面,咳嗽不太好。
他想对同事说话,但开口后却没能发出声音,兔人女同事连忙将一杯热水递给他,林接过喝了一口,尝到了不明显的咸味。
这种情况,已经不需要林回答,他有没有发烧。
兔人女同事起身去喊人,马上,就有两个男同事过来——有一个是一定要帮忙的赤夏——将林扶到休息室,让他靠躺在他惯用的那张床上。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血肉医生前来看了看,但病毒性感冒有专门针对的法术,着凉发烧却难以用法术解决,这位血肉医生测过体温后,只能先开几个药方,叫林服用。
打寒颤的林盖着被子,坐在床上喝药。
即便是他,一时也难以理解自己这番际遇。
不久之前,他还能从银月少女投影手中抢到梦的权柄,并在审判长的枪口下活蹦乱跳。
但现在,他发烧发得半死不活,咳嗽咳得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倒毙。
……莫非,是黑太阳做了什么?
开玩笑的,不过林确实从之前那种胜利和收获带来的微微上头中清醒,知道自己本质依然是个羸弱的凡人。
会死的凡人。
当然,神也会死,但肯定不会因为发烧而死。
喝完药,林很快因为药的成分,和高烧带来的眩晕,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他好像听到有人喊审判长来了,又听到说要停止大封锁仪式。然后他看到诸多奇怪又混沌的景象——天空上出现破洞,星光从破洞中倾泻而下;到处都是红色,到处都是尸体;他和审判长行走在一处宁静的街道上,面带笑容的交谈,枪声,子弹,血,握住但又松开的手。
这只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林的额头。
林悚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但手的主人,他的顶头上司,审判长,灰翠·多弗尔,确实就站在他面前,向他俯下身体。
那句“净化掉你就可以了”犹在耳边,看到审判长的一瞬间,林因发烧而迟钝的大脑,无法判断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灰翠收回感知他额温的手,看着林,眉头紧锁。
“做噩梦了吗?”他问,“你刚刚在呻吟。”
“……大概?”清晰记得刚才那个梦的林,一边猜测自己是不是多次面对审判长的枪口,压力太大,一边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发烧太难受了。”
“不要说话了,你点头摇头就可以,”灰翠道,端详着林,“林,我可以再看看你的左眼吗?”
左眼?
代表梦之权柄的粉红海螺珠,现在就在林左眼中,因为并没有消化这份力量,镜中瞳的左眼变成了粉色。
现实中林的左眼会跟着一起变色吗?
这个问题,过去的林不好判断,但如今有几次经验的他认为,应该不会。
他抬手,解开绷带,取下纱布。
一双深黑的眼眸,和过去一样完整,清澈,又因为发烧,显得格外水润。
右眼表面的仪式阵,那繁复的金线在微微发光。而尚未画上仪式阵的左眼,虽然含着泪水,却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颤动。
“还痛吗?”灰翠问。
一边说,他的指尖一边轻轻点在林的眼尾,这小心翼翼的动作,好像比吹螺者还要温柔。
对待自己人,审判长真是没话说啊。
林这么想,摇了摇头,表示不痛了。
“真的吗?”灰翠道,他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嘴角却上扬,绽开一个很浅的笑容。
林一时看愣住。
“太好了。”灰翠说。
“太好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眼睛弯起,对林道,“哪怕是这个糟糕情况下,也会有好事发生啊。”
林没有说话,只看着他,不知为何,更感眩晕。
床边小灯的光亮,在灰翠微微眯起眼中揉碎,让林想起不久前,他举起来观察的那枚粉红海螺珠。
光照映出的丝绒般火焰纹路,很美。
……审判长的眼眸,比海螺珠,还要美丽一点。
第49章
缠绕在林左眼上的诅咒,到底随着吹螺者的彻底死亡,消散了。
虽然林的受凉发烧也让人担忧,但灰翠相信医疗部可以处理。
这个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支撑灰翠在匆匆看过林后,继续工作到零点之后。
审判庭总所遭遇袭击,突然封锁,对整座城市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比方说,本地特产尖晶石,之后会有一段时间价格走高,但实际出货不多,就是因为听闻消息的商人们会忧虑于尖晶市的安全,不敢前来,推迟提货。
又比如,从市政厅,到本市六个教会的主教堂,都发函或致电,向总所询问情况,身为尖晶市审判庭的招牌,他要亲自出面,和市议会还有主教们交涉说明。
当然,最重要的,是向上级汇报。
即便是灰翠,也想不到他数天前说的“尖晶市审判庭要在总部大厅挂十年”,这么快就一语成谶。
为了防止银月少女用碎片慢慢定位到“海螺”,审判庭封印“海螺”,数年后转移,重新封印“海螺”,过了数年又转移。这一套流程,已经在各地的执行了九百多年。
当然,不是没有情报意外泄露的时候,不是没有银月少女借畸变教派,差点触碰到“海螺”的时候,但那些危机最后还是解决了。
身为百年里,唯一一个得到神眷,擢升为使徒的人,灰翠虽然没有自傲的心,但也没想到,这场已经持续九百多年的接力赛,竟然会断在他这里。
雪发的多弗尔鸟人坐在办公桌后,放下钢笔,抬手按住眉心。
“你的状态比我想象的好一点。”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说道。
竟然有人能悄无声息摸进灰翠的办公室!在尖晶市,这话讲出去,大家都会当吓人鬼故事听。但灰翠本人完全没吓到,甚至还松了口气,道:“大审判长。”
昨天早上联络时,说自己要来到的大审判长,赶来了。
“没有外人,你叫我名字也行的,”大审判长在灰翠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柔声道,“灰翠,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吧,使徒之间没有地位的差别。”
“但在审判庭里,我和您的工作职位是有地位差别的,”灰翠起身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称呼,“所罗门先生。”
“实在不行,喊老师也可以。”统领所有审判官的大审判长,所罗门·莱恩微笑道。
莱恩是一只“lion”。
可惜,这个梗只有林才懂,而他不在这里。
与所罗门·莱恩柔和的声音完全相反,这位光明之龙的使徒身材十分高大魁梧,哪怕在平均身高两米三的熊人面前也不逊色。那头金棕色的长发看起来又粗又硬,十分难打理,而它的主人确实也懒得打理它,任由长发向四面八方支着,最多用手将影响视线的额发往后理理,然后因为这个动作暴露了棕色西装难以遮掩的肱二头肌。
等所罗门放下手,他的头发又倔强地回到原位。一些明黄的光点从他的发间,耳后,眼睛,乃至呼吸中,逸散出来,照得灰翠这间只开了一盏台灯的办公室,明亮得像是净化室一样。
温度也是,从他出现开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通风开关边的温度计就迅速拔高了五度。
光是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大火炉,所罗门·莱恩在湿冷的地下城应该很受欢迎,但他那张脸——
一个交叉的十字伤疤,一道从他右额颞偏斜向下,划过鼻梁,直到他下颌边缘才堪堪停下,另一道则从他右颊斜向上飞挑,撕了一大块肉下来,在所罗门脸上留下大片深红的痕迹。
这十字伤疤直接让金棕毛发的狮人凶悍程度上升到百分之一千,更别说那双炯炯有神的黄色眼睛,能叫所有与他对视的人先后退三步。
灰翠不至于倒退三步,他刚成为使徒时,是所罗门教导了他一段时间,使徒的抗性,让他很快免疫了所罗门先天后天一起形成的强大威慑,这种免疫至今有效。
但和所罗门确实算师徒关系的灰翠没有在这里改口,对他来说,目前仍是为审判庭工作的时间。
之前的事件报告,他已经提交了一份给总部。灰翠相信所罗门已经看过,却依然从头说起经过。
等他清晰地说完,所罗门也在心中对比完事件报告,这个狮人沉吟了片刻,第一句话是:
“灰翠,你不要自责。”
当然,光是这么一句话,是没什么用的。
“说实话,涉入两个邪神的战场,你活着回来,已经是将审判庭的损失减到最低了。”所罗门道,“你的所有决策都没有错,突然多出一个邪神,是所有人都未能预料的事。”
“只是一个投影,和一个种子,两边都不能算完整的邪神,”灰翠视线垂下,回忆从冰面和水面看向他的银色眼睛,“如果——”
所罗门打断他,“我已经提醒过你,不要小瞧任何一位神明,即便进入新历后,邪神们很难真身神降,但投影也是神明,种子同样是神明。不要小瞧祂们,还需要我提醒第三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