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你这个干什么。”林面不改色回答,轻轻拍着怀里的短尾,感觉小女孩的颤动已经慢慢平缓。
他换了话题,问:“说起来,总所的戒严已经结束,家属可以上来探病了吗?”
“中午就结束了,”赤夏因为回答问题,忘记变化脸上表情,道,“幸亏死伤不大。”
揪住林衣领的短尾,因为“死伤”这个词,猛地一颤。
她的脸往林胸口埋得更深,林不由瞪了赤夏一眼。
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的赤夏:“?”
“什么?”洛安也瞪大了眼睛,“在总所内出现死伤?昨天有邪教徒直接袭击总所的传闻是真的?”
“嗯?”赤夏下意识道,“不是邪——”
啪。
林把审判长的纸条揉成纸团丢出,正中赤夏的额头,止住了这狐狸的口无遮拦。
“不要打听审判官的工作,”他先对洛安道,然后又皱着眉看赤夏,“大少爷,你刚才一路上没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吧?”
赤夏陷入回忆。
他的脸由红转白,然后由白转青。
“你们到底为什么一起来探病啊。”林感慨。
“看门的同意我们上来探视后,我和短尾不知道路,就看到正在下班的他,”洛安做了个手势,“我知道他是你的同事,就威胁了他一番——”
“好了好了,”林按住洛安的头,不让他说出什么帮派行话。
最后他看向赤夏,微笑,问:“谢谢你带路,赤夏,你还有什么事吗?”
“……”赤夏犹豫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橘发的狐人动作缓慢离开了病房,洛安看着赤夏背影消失,才转过头对林道:“他这样子,是真有什么事找你说啊。”
“好像莫名其妙在他心中建立了可靠形象,”林道,为避免两个小孩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进医疗部,再次换了话题,“对了,我拿到了一千九的奖金!”
其实大部分是副审判长让给他的悬赏,但这个就不用说了。
“一千九!”短尾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千九!”洛安也大吃一惊,“我卖掉你从方钠市带回来的药也才赚一百多,你干了啥啊?干掉了‘欲花之女’吗?”
作为常驻尖晶市的反面角色,素栌·本固在市民眼里形象等同于可怕的老妖婆,经常出现在孩子们的睡前故事里。
她一千五百元的悬赏,也叫无数贫穷的年轻人馋得垂涎欲滴,刚穿越那段时间,妄想过当赏金猎人的林也是其中一员。
没想到,如今林真的和人合力杀掉了她,拿到了这笔悬赏……但要是传出去让畸变教派的人知道,林自己不说,他家里着几个小孩肯定会被人盯上。
“为审判庭做了一些微小的贡献,”林道,“到时候会有新表彰,我应该可以升级了。”
审判官内部,有和职位关联不大但也不小的等级划分。比方说,刚进分所的新人审判官是最低的十级,林调入总所已经升级过一次,如今是九级,再升级,应该就是八级了。
工资当然会随之涨一波,比起等级,重要的还是这个。
“这样的话……”短尾轻声说。
“距离三万感觉不远了啊。”洛安接道。
其实还差很多,但愉悦的心情还是在三人间传递着。
“哥哥知道的话,”短尾慢慢道,“一定会开心。”
“小黑斑也会开心,还有,雪爪——”
愉悦突然凝住,在这个由六个流浪儿童组成的家里,捡回了林的雪爪·卡优缇,已经失踪了一年。
她突然消失,完全失去了音讯,哪怕林考入审判庭后,借审判庭的渠道,也没有找到她。
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雪爪·卡优缇已经可以算作死亡。
但洛安还是说了下去。
“虽然现在找不到她,”他说服林和短尾,也说服自己道,“但我相信她不会有事,她知道的话,一定也会开心。”
***
“雪爪!雪爪!”
“怎么办,氧气浓度还在下降,她已经无法坚持了。”
第55章
我只是晕过去了,我还没死呢,雪爪·卡优缇想。
而且,比起晕过去,雪爪感觉她这个情况,更像是灵魂出窍。
临死前的灵魂出窍。
雪爪的灵魂漂浮在她的身体上方,看着自己的肉体张大了嘴在呼吸,像是养鱼工厂里,不小心从养殖水池跳出来的一尾鲤鱼。她急促开合的干枯嘴唇是绀紫色的,并且在往黑色发展,她祖母绿的眼珠在往上翻,每往上翻一点,雪爪的灵魂就感觉周围变黑暗了一点。
她已经要看不清这狭窄的船舱了。
雪爪唯二的旅伴,都围在倒下的她身边,一个是信仰敲钟霜鸦的巴特弗莱人鱼,八十多岁了,是个考古学家。
而另一个,是寄生在手臂长蚂蚁身上的蕈人,菌丝在蚂蚁头顶编织出花环般的装饰,但那才是蕈人的本体。它正挤压菌丝模拟的发声器官,大声呼唤着雪爪。
好奇怪啊,雪爪浑浑噩噩地想,一个柱神的职业者,一个邪神的眷属,和一个魔物的血脉,是怎么搭上了同一条船的?
哦,雪爪想起来了,因为他们都在被追杀。
本来只是打算研究一番巴特弗莱人鱼历史的考古学家,在返乡路上,发现复生会聚集在某个过去未曾发现,所以没有被净化过的古老坟场,正要亵渎死者,制造亡灵。
考古学家一把火烧了坟场和尸体,然后陷入被复生会的亡灵法师们追杀的境地。
而寄生了蚂蚁的蕈人,这种理当不离开真菌森林深处的邪恶生命,竟然敢出现在人类中间,理所当然会被审判庭追杀。
但更奇怪的是,它也被畸变教派、瘟疫研修会,以及复生会追杀着。
至于雪爪……雪爪·卡优缇,她有着最常见的卡优缇狼人姓氏,和极为常见的狼人外貌。这头灰蓝色的长发,以及同色的狼耳狼尾,可以让她在狼人中泯然众人矣。
无论从哪里看,她都普普通通,既不是职业者,也不是蕈人这样的少见种族,她何以遭遇畸变教派的追捕,还能逃亡了快一年,至今未死掉?
因为畸变教派追捕她,但不打算杀死她。
因为她是畸变教派制造出的,有着魔物血脉的人类。
疯兽魔——受银月少女魔力污染的动物,有些会转化为疯兽魔,这种魔物身上会出现多种野兽的特征,仿佛是将狼、老虎、野猪等凶兽的身体截断,然后混乱地拼凑在一起,让它们不得不以两三个头,四五副胃,六七只爪子或蹄子的形状,这样痛苦地活下去。
因为头太多了,除了杀、吃和渴求,混乱的它无法理解别的事物。
因为胃太多了,即便它一刻不停地吃,也很难填饱它的肚子。
它们很多既具备雄性的特征,不止一根;也具备雌性的特征,不止一套。融合般的身躯发情期紊乱,如果一只疯兽魔遇到另一只疯兽魔,它们会一边交配,一边啃咬对方的肉。
但它们很难怀孕,如果怀孕了,发现疯兽魔孕母的银月少女信徒,会视其为一种幸运的化身,向银月少女祈求赐福。
但是,即便有赐福,刚出生的疯兽魔也很难活下去。
畸形的父母让子嗣更畸形,畸形到尚未脱离母体子宫就会死亡。
多次请求赐福却只能得到一份剥离的胎盘后,畸变教派中出现了一种声音——
“既然疯兽魔和疯兽魔在一起难以生下活婴儿,我们为什么不让人类成为母体,接受疯兽魔的种子试试呢?”
雪爪·卡优缇就是这个试试。
她是存活的十几个狼崽里,性状最优良的个体,她在外表上和普通狼人没有任何区别,身体十分健康,或者可以说健康过头了,除了力气远大于人类,又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外,她健康到和普通狼人没有区别。
她没有魔力,不具有天生的类法术能力,更别说继承疯兽魔的天赋了。
畸变教派的人围观她,叹息她的普通,又赞扬她的性别。
“既然这么健康,”他们说,“可以让她当下一次实验的母体。”
当时雪爪刚满五岁,她同胞的兄弟姐妹,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先天疾病死去了,只有雪爪坐在脏污的笼子里,听到了这句话。
她其实不太能理解,没有人教过她说话。
但她感觉到了恐惧。
雪爪在九岁的时候成功出逃,当时她的看管者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女人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使用了,一派觉得等她生殖系统发育成熟,实验更容易成功。
两派的矛盾造成了看守的空隙,雪爪凭野性的直觉发现这个空隙,逃出据点,跳进莱伊河。
莱伊河沿岸有审判庭布置的诸多观察站,畸变教派不敢大肆出动抓她。雪爪在莱伊河里飘了两天,被想要偷鱼的洛安和小黑斑捞了上来。
“洛安!水里面有犬人!”
“傻瓜!这是狼人!”
听不懂这对话的雪爪傻乎乎看着他们,张开嘴,嘴里蹦出一条小鱼。
然后她被捡回了回去,理由是:“鱼不够吃就吃掉这匹傻狼吧,她连话都不会说,甚至不能向审判庭报警。哈哈,开玩笑的。”
雪爪回忆到这里,脸上缓缓浮现一个笑容。
密闭的潜水船里,蕈人发出一声尖叫,道:“完了!雪爪在笑!她开始走马灯了!”
“蕈人、蕈人先生,”八十多岁的考古学家,也坐在船舱地板上粗喘,“你不觉得,不觉得你说话太多,消耗了,消耗了太多氧气,吗?”
“首先,我没有性别,不要叫我先生,这已经是第二十次重复了,”蕈人道,“其次,这个发声器官是我用菌丝模拟的,它和我的呼吸器官不在一起,所以,哪怕我现在为你们高唱一曲《啊啊啊莱伊河》,也不会增加半分我的氧气消耗。”
“但你一直在那里说话,会让我产生,氧气,氧气在快速消耗的,幻觉,”考古学家扶住眩晕的头,低喃,“错了,错了,我们为什么要逃到这艘潜水船上,明明我们三个,哪个都不会开船,现在甚至不知道潜水船行驶到了哪里。”
不仅不会开船,不仅迷了路,还在胡乱操作下,搞坏了通风系统,以及微型氧气制造机。
“因为当时我们只有抢船逃走这一条路,”蕈人依然嘚吧嘚吧,“刚登上船时,你还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呢,人鱼先生。”
“我错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水里,”考古学家几乎是在梦呓,“你们死了以后,我可以打开防水阀门,进入水中吗?到时候我就不管你们尸体会被冲到哪里……饶恕我吧,敲钟霜鸦。”
“不是不行,反正到时候我和雪爪都死了,尸体当然随便你怎么处理。”蕈人道,“但是,我觉得我才会是最后死的那个哎?”
考古学家没有反驳。
氧气越来越少,他也晕迷过去了。
“哎,”蕈人为人类的脆弱而哀叹,它又用蚂蚁的眼睛观察雪爪,道,“还在笑啊。”
当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