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观察,却让他发现了一些关键信息。虚弱的女性哨兵,还有她肩头灰扑扑的兽魂,以及处于流动中的浴池的水……
这三个信息在宋磬声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微微皱眉,几步上前,刚要抬手去碰,却听阿白催促道:“快走!”
宋磬声抿了下唇,探入浴池中的手一触即离,随即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
德伦全身被控,只能任由自己像个麻袋一样被阿白背在身上,被迫跟随他们向外撤离。
宋磬声刻意留意了一下德伦的眼神,见他不顾自身安危,视线一直努力探向屋内的浴室方向时,原本隐约的猜测也清晰起来。
可他没有说话,依旧按照秦筝的计划执行着。
但当他们刚刚撤离至平原,想要化形离开时,不远处却传来了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声。
秦筝顿时一慌,一个手刀劈晕了德伦,而后狠狠推向阿白的后背,疾声大吼道:“快带德伦走!”
阿白是个士兵,在上级有明确指令的情况下,过多的个人思考只会拖累任务进度,所以她没有多此一举地问出那句“你们怎么办”,而是瞬间变身,利爪握紧德伦的两只脚,将他当货物一样拎走了。
直升机的轰鸣越发清晰,不用细看也知道是赶来增援实验区的人,他们三个之间,有能力超过直升机的速度、并带走德伦的人,只有阿白,所以秦筝的命令放谁来看也挑不出错。
接下来呢?
宋磬声不慌不忙地看向秦筝,先一步说出了他预想中的台词,“秦副队是雪貂,体型小,速度快,善隐蔽,他们不一定能发现你。而我的哨兵之力快耗尽了不说,兽型也是飞不快的白鹤,无论往哪逃都会被抓住。所以秦副队自己逃吧,毕竟是队友,能走一个是一个,况且,你们安全了,才有可能来救我,不是吗?”
此时没了外人,秦筝也不装了,他拧眉看着宋磬声,“你认真的?”
“不然呢?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不是吗?”宋磬声甚至有闲心微笑,“快走吧秦副队,再晚就来不及了。”
秦筝不相信自己的计划竟然这么顺利,而且宋磬声的态度也很诡异,像是猜到了他的目的并且甘愿配合一样。
可时间的确不多了,他来不及多想,只能一个纵跃化身为兽,消失在了茫茫平原之上。
随着轰鸣声渐近,宋磬声施施然举起双手投降,任由自己被下了直升机的卫兵们用枪抵住了脑袋。
第154章
阿白的速度毋庸置疑, 当她摒除一切杂念振翅而飞的时候,没人能追得上她。
鸟类有着高效的双重呼吸,高速气流并不会令它窒息, 可人类就不一样了。要不是顾忌着爪下的德伦, 阿白半小时内就能赶到集合地点。
可即便有拖累,她也依然赶在众人之前将德伦带到了约定地点——托斯卡郊外的一处山洞。
猴子先一步勘测过附近的地形, 并在山洞中准备了不少东西,卡在岩壁上的箱子就是其一。阿白拿下箱子, 从里面拿出来一件形似雨衣的东西, 又抽出了一支麻醉注射器。
德伦毕竟是关键人物, 他的体内或许被植入了追踪器, 而这件衣服材质特殊,能屏蔽追踪器的信号。
阿白心绪烦乱,下手的时候也没留情, 将一管麻醉剂全推了进去, 看这剂量,德伦没七八个小时是醒不过来的。
当时情况危急, 她只能听从副队的命令,可现在到了安全地带,阿白免不了开始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
私心里,她并不相信秦筝会抛下宋磬声独自回来, 可要论实际情况, 她又想不出他二人能同时逃出来的可能。
阿白忧心忡忡地朝外张望, 内心充满了不安。除了担心宋磬声的安危,她更不敢面对知道这件事以后的江凛……
而现在, 她只能祈祷副队别有计划,能将自己和宋磬声平安带离包围圈。
一个多小时后, 一只灵巧的白貂从草丛中纵跃而出,在落地瞬间变回了人身。
阿白不死心地向天上望去,却没看到任何飞禽的身影。
秦筝走向山洞,扯了件衣服穿在身上,面色难看,语气也很低沉,“宋先生让我先走,我也只能先一步离开了,虽然当时的情况……”
他长长一声叹息,懊恼道:“都是我的错。”
阿白下意识去安慰他,“这不怪你副队,你已经尽力了,谁也没料到他们的增援来得这么快,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德伦是任务的关键,只要抓住德伦,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他们作为士兵,任何时候都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再者,德伦还在他们手里,所以宋磬声大概率会成为他们的人质,不一定会被处死,只要队长回来,一切就有转机!
想到这里,阿白的眼神多了两分神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个多小时后,将格雷斯劫杀在大海里的江凛等人终于回来了。
“队……队长……”明明已经打好了腹稿,可当她真的面对脸色难看的江凛时,还是卡壳了。
“我来说吧。”秦筝撑了下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眼含愧疚,脸色也很白,显然是被江凛阴沉的眼神吓到了,“他们的增援来得太快,超出了我的预估……”
江凛只听这一句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却被秦筝一把抓住手臂,“江凛!”
“滚!”江凛猛地将手抽出,力气太大,秦筝被带的一个趔趄,要不是老石扶了一把,他就要摔在地上了。
秦筝还没站稳,又急忙伸手去抓,“你冷静点!我们一定会去救他,但不是现在,他那里……”
“别逼我动手。”江凛的眼珠黑沉而冰凉,氤氲着一触即发的风暴,绷紧的小臂肌肉甚至在不明显地发着颤。
他狠狠抽出胳膊,视线扫过秦筝,又移向老石等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像看着自己的仇人,“你们按B计划撤离,我的人,我自己救。”
话音刚落,他已经转身变成猛虎,几个狂奔就消失在了秦筝的视线尽头。
猴子下意识追了两步,而后回头看向秦筝,“这……副队,我们……”
“按他说的做。”秦筝面色苍白,可还是承担起了决策者的身份,“现在不是救人的时候,我们跟过去也只会拖累他。再者,德伦的身份太特殊了,我们赌不起,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他带回古华。”
宋磬声出了事,催眠德伦的A计划自然也作废了,而雅蒂兰斯的边境查得很严,他们想带人离开,只能走偷渡这一条路。
秦筝说得有道理,众人便都听从了。
猴子不发一言地穿戴起骑具,而后示意老石将德伦绑在他背上。既然计划已定,那早日结束任务,他们也能早一步赶来接应江凛。
秦筝等人按计划B向海岸撤离,另一头的江凛却豁出命似得向托斯卡平原奔去。
他没有怪任何人,也顾不上去想别人的心思,事实上,从他到达山洞却没看见宋磬声开始,他的心神就彻底乱了。
甚至连秦筝的解释也像是从天外传来的一样,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去救他。
绝不能……绝不能让他再一次……
再一次……出事……
江凛头痛欲裂,精神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无形的束缚紧紧勒住他的脑袋,勒的他头都快炸了。
他甚至分不出心神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说“再一次”,他只知道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一样疼。心疼,头疼,方才一场战斗落下的伤也在疼,疼得他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
可是不行,宋磬声还在等他。
虎形兽身本来就不擅长长时间高速飞奔,可江凛不管不顾,哪怕喉咙里溢满了铁锈味,他也没想过缓一缓步伐。
时间像是一把匕首,每流逝一秒都像剜了一刀,可比起自己的身体,他更担心宋磬声会不会受到什么拷打。
四十分钟过去,他的体能消耗殆尽,腿不受控制的一软,巨大的虎身跌倒在地。可他半秒都没歇,倒地瞬间就又爬了起来,争分夺秒地向前狂奔而去。
刚刚经过一场鏖战的身躯发出抗议,几近爆炸的心跳也提醒着他需要休息,可他一刻也不想等,一刻也不能等,心里、脑子里都只剩下“去救他”这一个念头。
如果此时还有人在江凛身边,就能发现他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
另一头的宋磬声也不好过,粗粝的麻绳紧缚着他的手腕,像午门待斩的犯人一样高悬在哨塔上。
四架战斗机停在不远处,近百个真枪实弹的哨兵死守在塔下,塔防系统全部启动,不管来者是谁,都会被热武器轰碎。
凌冽的寒风打透了宋磬声单薄的躯体,他唇白,皮肤也白,急速下降的体温带走了他身上仅剩不多的活力,远远看去,就像是具悬在塔上的尸体。
宋磬声垂着头,闭着眼,乍看像是昏迷,可他的思绪却十分清明。
他知道江凛一定会来救他,也知道秦筝并不会多加阻拦,但他还没想通这其中的关窍是什么,也没想清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秦筝之所以不阻拦江凛,是因为没有必要。他和江凛相处了几年,不说了解,但起码是清楚他性格的,没必要去做拦不住还非要拦的事情。
可秦筝搞这一出的目的是什么?
秦筝经验丰富,绝不可能做出“忙活一场,却只为了给他们的感情铺路”这样的蠢事,他布得局里,一定也包含了江凛来救他的这一步。
但无论秦筝的目的是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他对浴缸里的水起疑的时候,他就伸手测试过了,他身上有裴野鹤的兽魂,兽魂触碰黄金湖水是有反应的,所以他瞬间就确定了:那里就是他找寻的第三处湖水。
先不提第三处黄金湖是如何被改建成那副模样的,眼下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里安防严密,江凛又刚刚结束一场大战,体力消耗巨大,如果他心甘情愿地死在这里,他只要将江凛的尸体拖去那方浴池,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失去记忆的江凛真的愿意为了他死吗?
如果他心有不甘,死后转生了怎么办?
届时人海茫茫,他根本没办法锁定江凛,一切计划自然也都失效了。
再者……
宋磬声轻轻吸入一口冷气,胸膛微弱地起伏了两下,一点茫然跌入心湖,将他本来清明的神智晃得有些乱。
明明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但在他的预想里,这一天或许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到来。
他不急着想办法恢复江凛的记忆,也没将心思花在找寻第三个黄金湖上,而是像从过去逃出来了一样,用一个新的身份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总觉得,等他找到第三个黄金湖,利用江凛源自精神海的亲近慢慢进入他的心扉,再唤醒他的记忆,拿走他的性命,这一切或许要用上三四年那么久。
可是好快啊,快到像是命运长了手,在推着他往前走。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布局,来不及将一切想得更清楚些,就已经接连拿走了裴野鹤和姚湛空的性命。
而现在,轮到江凛了……
哨塔下的哨兵传来阵阵骚动,悬在塔尖的红外线锁定仪接连启动,黑压压的枪口统一指向一个方向。
宋磬声慢慢抬头,轻轻眯了下眼睛。
他看见了江凛。
在他看见江凛的那一瞬,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同时响起,他看不清子弹的轨迹,但能看见那只巨大的白虎在枪林弹雨中灵巧地纵跃,逐渐向他逼近。
他被吊了几个小时,手腕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身体也冷得像冰雕一样,可在见到江凛之前,他的神智一直很清楚,身体上的痛苦也没让他掉半滴泪。
可江凛来了,他就有点想哭了。
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懦弱或是惧怕。他掉眼泪,只是因为遗憾。
他好遗憾啊。
真的好遗憾。
要是这一幕发生的早一些,再早一些,早到他十八岁那年,江凛也能像现在一样来救他,就好了。
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如果他还像从前一样天真,那他们四个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明明是那样美好的开始,明明是彼此的救赎,明明相互陪伴依赖走了十几年,却偏偏成了不死不休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