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审视着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宛如一个踏出考场的学生回忆着自己的答卷。
站在神的高度,他终于看懂了一切。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死后依然有意识;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这一生都在追寻感情这个无解的命题;如果说成就大业是江凛的历练,那他要理解的,就是感情。
在它分裂落入此方小世界的第三年里,还有一团新生的、孱弱的宇宙能量也飘飘荡荡地落在了这里,扎了根,成了人,开始了自我意识的探寻与追求。
他干净、漂亮、纯洁、稚嫩,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就像一张白纸,遇见什么,就印上什么。
他太执着了,执着到本应转生继续开始新历练,却因为惦着它们,放不下它们,所以才将自己困在了墓前,死死守了六年。
是的,六年,也只有六年。
被回溯的三年只是主神的谎言。
天命之子早已超脱时间的桎梏,即便主神真的拥有时光倒流的能力,可这样的逆转对天命之子是无效的。
他受尽煎熬,被恨缠身的那三年,只是主神催生他恨意的手段,只有恨意到达顶峰,主神才能以恨为引,和他签订契约。
他早该意识到异样的。
早在主神将他拉入惩罚系统,用三分钟困了他三个月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那漫长三年也有主神的影子。
江凛他们……
自始至终就没有爱上过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思及此,早已成神的宋磬声却忽然觉得心口刺痛,他抬手按住胸膛,指缝处逐渐迸裂出虚弱的白光,他手掌一翻,祭出了一捧小小的白色火焰……这就是脱离了小世界,将所有能量都留给他的祂。
宛如将一个稚童的灵魂塞入了天神的体内,如今的宋磬声继承了祂所有的能量,短短一次历练却让他的地位瞬间翻转,其差别不亚于由人成神,而代价……
是耗尽能量,一身孱弱的祂。
庞大的力量让他拥有了神的能力,既能看穿未来,也能拨反时间,让一切重来。
宋磬声捧起那团白焰,将祂好好珍藏在了心脏里,而后飞身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在一切开始之前,他要将主神带给他的所有痛苦,成百上千的还给它!
宇宙是无限的,宋磬声体内的能量也是无穷的,他踏碎虚空,一步百万丈,转瞬的功夫就已经来到了这颗繁盛无比的星球。
这颗星球并不大,大地之上是充满科技感的高楼大厦,五彩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流线型的飞艇在半空中穿行。
高楼之上又有高楼,一座宛如天空之岛的建筑稳稳的悬浮在众人头顶,洁白的城堡有着金色的漆边,巍峨的建筑恢弘又圣洁。湛蓝的天空是它的底色,蓬软的白云是它的守卫,这个伫立在半空中的神殿,就是主神的住所。
宋磬声只是一挥手便停住了时间,浮在半空的悬浮车刚刚喷出尾气,拿着甜筒的少女刚要低头去咬,风吹起的发丝甚至都停在了半空中。
他就这样,在寂静中,一步一步迈向半空中的城堡。
殿宇之前鲜花拥簇,五彩的蝴蝶翩翩起舞,天使雕塑下喷出晶莹的泉水,每一处,每一幕,都美得像是神的殿堂。
可神并不需要伪装。
只有恶魔才爱欺诈。
沿途的石板路古朴而肃穆,一路通往大殿入口,到了此刻,宋磬声反而不急了,他放慢步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殿宇内主神的心上。
终于,他走到了神殿。
神殿内的装潢以白金双色为主,各色壁画栩栩如生,穿着白袍的主神静坐主位,俊美无俦的容貌胜过这世间的所有雕塑。
它看上去高贵又优雅,像是生来就该接受跪拜,可一个贪食他人能量,以恨欲贪痴作为契约链接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主神还没来得及开口,它周围的一切就像风干沙化的雕塑一样变成了灰烬。覆盖墙面的壁画片片剥离,露出墙面上青黑色的丝线,白金相间的神座继而崩裂,暴露了相互缠绕的老树根,主神身上的神袍被焚烧殆尽,露出半边身体上密密麻麻的青黄色脓包……
它是一棵树,又不仅仅是一棵树。
右半边是人,左半边是树,身后的脊柱横生出粗壮的树干,树干越长越高,长成了穹顶,稀疏的树杈上吊着一个又一个莹白色的灯泡状物体。这里,就储存着它偷来的能量。
它没有下肢,自腰部以下全是虬结缠绕的数根,污黑的老树根深深扎入大地,越分越细,越细越密,最终刺破空中岛屿,像一根扯不断的细线一样穿透任务者的颅骨,联入他们的大脑。
宋磬声一想到这东西曾在他的脑子里,他就恶心到想吐。
他看到了它的未来,也看到了它的过去,任务者眼中高高在上的主神,不过是个被逐出高等世界的逃犯罢了。
它一身脏污,满脑子罪恶,浑浊的眼里闪着绝望和惊恐,它似是想求饶,又或许想奢求宋磬声开恩,可没有宋磬声的首肯,它甚至无法移动。
宋磬声不想听它说任何解释,他也没有折磨人的爱好,他来这里,只有两个目的:
一是报仇,二是清患。
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去,又在离去瞬间挥了挥衣袖,熊熊大火拔地而起,瞬间包裹住了这座恢弘的神殿。
殿内的主神无声嚎啕,身下的触须尽数断裂,与它相联的任务者须臾间便失去了和主神的联系。运气好,他们或许能平平顺顺度过一生,运气不好,他们的生命也将与主神一同休止在此刻。
主神一死,繁华的星球立即恢复了真实面貌,这是一颗被甩出原本星系的星球,失去稳定环境的它早已死亡。
灰扑扑的死亡星上活着一群早已死去的亡灵,他们链接着逃犯的根须,窃取着他人的能量,生活在虚拟的幻境里,做着永不醒来的虚妄的梦。
而这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湮灭于虚无。纵使时光倒流一万次,死在天命之子手里的主神,也不可能在罪恶的灰烬里重生了。
宋磬声再一次来到了熟悉的小世界,而后祭出了自己心口处那抹孱弱的白火。
这一次,身份颠倒,命运交错,没了主神的插手,他们的命运,或将不同……
第168章
帝都近日里出了桩新鲜事儿, 隋家那个天赋异禀却口不能言的小儿子,在孤儿院里捡了个人。
初遇当天,一向浑浑噩噩的隋家次子隋淮之突然开口, 精准而清晰地说出了三个字:“我要他。”
他这一开口可了不得, 隋家上下欢天喜地, 也不管他要得是个什么人,立即就办了领养手续,将那穿着白色旧衬衣的小孩领回了家。
后来一查才发现, 这孩子竟然和隋淮之是同一天生日。
只不过后者命好, 投胎进了隋家, 年纪轻轻就成了A级哨兵,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前者出生就死了母亲,身体脆弱异常, 也没其他亲属,医院本着人道主义救活了他的性命,随后就将他送到了帝都福利院。
说来也怪,隋家次子从出生就鲜少哭泣,整个婴幼儿时期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声带发育也正常,但就是不说话。
可自从将福利院里那个姓宋的孩子接回来, 他的脸上竟然逐渐有了表情。单就这一点, 隋家就会将宋磬声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消息传出, 所有人都在感叹那个小孩好运气。
隋家那可是帝都百年望族,隋、宋、裴、王四大家族里,裴家站错队, 倒了,王家子孙没福, 败了。这偌大的帝国,能和隋家掰掰腕子的,估计就只有宋家了。
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平白得了隋家幼子的青睐,何止跨越阶级,简直是一步登天,谁听了不感叹一句天上掉馅饼。
可外人怎么议论是外人的事,隋家大宅门一关,隋淮之就多了个和他同龄的小跟班。
说是跟班儿,可放到外头,谁都得尊称一声“宋少爷”。
管家推着餐车走出电梯,敲了敲卧室门,低声道:“宋少爷,该吃饭了。”
里头半天没人应声,管家不得已提高了音量,道:“少爷们,吃饭了。”
隋家这一辈的子女都很出色,为了工作方便,成年后就搬出了隋宅,也就年仅七岁的隋淮之还留在老宅里。他惯爱独处,平日里压根不与人交流,渐渐地,四楼就成了隋淮之一个人的地盘,用餐也是在四楼单独的小厅里。
卧室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瘦弱而精致的小脸,礼貌但没什么温度地向管家说了声谢谢。
管家客气地笑了笑,正想淡淡一句“该做的”结束这场没意义的对话,却见那孩子身后又走来了一个人。
隋淮之光脚踩在浅咖色的地毯上,过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容貌被遮住大半,不言不语的样子十分阴郁。
管家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模样,正要和和气气地和他问声好,却见一向眼里没人的隋淮之竟径直走到宋磬声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照旧一句话都没说,可亲近之意尽显。
尽管已经听说过,可当管家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难掩吃惊。
他不是最了解隋淮之的人,却是陪伴他时间最久的人。七年了,他照料小少爷足足七年了,可哪怕过去了七年,他也经常怀疑小少爷究竟有没有记住他的脸,更别提主动伸手来牵他了。
管家心情复杂,有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对小少爷未来的期盼。有情绪就好,不管这情绪是谁带给他的,都是隋家的大喜事。
时至黄昏,太阳已经落山了,宋磬声推着餐车往吃饭的小厅走去,牵着他衣角的隋淮之也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明亮的偏厅披着一层暖黄的淡光,宋磬声将餐车内的数个餐盘一一摆在深色的实木餐桌上,恍惚间有种回到了姚园,在为姚湛空布餐的错觉。
这一程重生,本就是为了陪伴祂,所以他没有封闭自己的记忆,只是顺应了小世界的运行轨迹,从一个孤儿开始长大。
在未来的命运线里,他已经看到了和自己并行的另一条线,所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会不会错过祂。命运早晚会让他们重逢,而在重逢之前,他只需要等待。
事实也是如此,不过七年,他们就见面了。
只不过,祂有点陌生。
隋淮之身上没有一点他们三人的影子,长得不像,习惯不像,连对待他的态度也不像。
这其实是正常的,祂毕竟成了一个全新的、没有过去记忆的人,可这样的陌生还是让宋磬声有些怔然。
这和失忆不一样,江凛失忆以后还是江凛,可隋淮之却是个崭新的陌生人。
除了……
宋磬声垂眸看了眼被紧攥在手里的衣角:他好像很黏他。
“吃饭吗?”他轻声问。
隋淮之点了点头,右手牵着他的衣角,左手去拿筷子。他不是左撇子,但左手也很灵巧,完全可以代替右手。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宋磬声的筷子到哪,隋淮之就紧跟着追到哪,他吃什么,隋淮之就吃什么。
毕竟是七岁的身体,饭量很小,宋磬声停了筷子,隋淮之也跟着停了。
“你吃饱了吗?”宋磬声有些惊讶,隋淮之比他高半个头,身体也健康许多,他总觉得他的饭量不至于此。
隋淮之的头发太长了,长到额发彻底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旦不点头或者摇头,宋磬声就辨不清他的态度了。
他试探着向隋淮之伸手,想将他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的动作很慢,隋淮之要是想躲一定能躲开,但他没动。
细软蓬松的长发被拨开,稚嫩柔软的手指划过隋淮之的眼下,将遮着他眼睛的头发全部扫开了。
隋淮之静静仰着脸,露出一张瓷娃娃般美丽的面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漆黑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冷,却足够疏远。
很漂亮,也很陌生。
宋磬声问他,“你吃饱了吗?”
没了头发的遮挡,他清晰看见隋淮之眼里的犹豫,明显没饱。
“你继续吃吧,我陪着你。”宋磬声将筷子塞到隋淮之手里,重新坐回椅子上。
隋淮之很听他的话,他让他吃饭,他就拿着筷子低头吃菜,速度不快不慢,认真的模样颇有些赏心悦目的意味。
一顿饭罢,隋淮之开始上晚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