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湛空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他倚车而站,发丝散乱,金色的瞳眸落向虚无的远方。
宋磬声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下车。
他的衬衫本就潮湿,后背还爬满了细汗,崖壁上的秋风如刀子般割在他身上,宋磬声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却还是靠近了姚湛空。
走近了,他才发现姚湛空指尖夹着一根香烟,烟雾刚起便被吹散,姚湛空身体未动,眼神却向宋磬声看来。
如神又如兽的金瞳不知何时出现了细微的兽化,狭长的瞳孔仿若半闭的地狱之门,那般邪恶诡谲,说出口的话却又极致温和。
“吓到你了吗?”他的口吻有些许歉意,声音也很温柔,“是不是很冷?”
不等宋磬声回答,他又道:“等我一下。”
手上的烟蒂很快被收拢到便携烟盒里,姚湛空脱下身上大衣,轻而易举地罩住了比他矮十公分的宋磬声。
长衣一落,狂风已彻底被阻隔。
宋磬声脸上带笑,刚想道谢,笑容却在姚湛空温柔的低语中冻结。
“胆子怎么那么小?”他用手帕擦去宋磬声额上的冷汗,躬身靠近,抬手撩起他被风吹乱的额发,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轻柔的语调中透出几分阴鸷,“送你来的人没告诉过你吗?你害怕的时候,一点都不像他。”
他看了一眼又一眼,燥热的指尖在宋磬声鼻尖和眼下反复流连,金色竖瞳已成一线,宋磬声终于窥见那里面藏匿至深的疯狂。
他呼吸一滞,来不及反坑就被姚湛空掐住了脖颈。
被裴野鹤生生掐死的痛苦再次浮现,宋磬声抬手便要去扯他臂膀,可姚湛空动作更快,以手做刀在他后颈劈下,宋磬声眼前一黑,软软倒下。
姚湛空抬手一捞,将裹在大衣里的人揽进了怀里。
系统捂着不存在的嘴瑟瑟发抖。
宋磬声已经昏迷了,怎么叫也叫不醒,而姚湛空又那么凶残,它真的很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复活的宿主被扔下悬崖。
原本宋磬声说自己被裴野鹤掐死了,它还以为是夸张,可现在看到一秒变脸的姚湛空,它才知道人类究竟有多么可怕,故事又是多么虚假。
好在对方没往下扔,他只是动作粗暴地将人扔进了后座。
姚湛空重新着车,在狭窄的山路上熟练倒车、转向,而后加速驶离了这处悬崖。
…………
一个小时后,车辆行驶至市区中心,到了他的私人住所——姚园。
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偏这一处建了座庄园。
石山流水自是不用提,花团锦簇的斗艳也免不了,可比起真正的奢华,这质朴的雅景倒显得落魄了。
闹中取静的占了这么大一块地,折腾半天只弄了些民间常见的景儿,姚湛空生命里唯一一笔亏损的生意,便是他这处“姚园”。
金子一样珍贵的土地上满是随处可见的野花,红的白的紫的粉的,各种颜色杂乱交错,没有半分美感,一看就是随意撒得种子。
野花命贱,入土便活,再得几滴雨露,便怒放着生命的鲜活,潦草归潦草,看久了也能品出几分野趣。
不过在旁人眼里,这么好的地段拿来种一园子野花,到底是浪费了。但扔钱听响也是有钱人的乐趣,姚少愿意,旁人便也附言说雅致。
姚湛空将车停稳,随手招来一旁等候的管家,将安置宋磬声的活吩咐了下去。
管家年纪不大,刚过四十,是五年前姚湛空亲自选出来的人,手段能力样样不俗,可今日突然被塞进来个半大少年,他一时也愣住了。
貌美少年仍在昏迷,身上还裹着姚湛空出门前的大衣,管家摸不准事情和自己猜测的是否一样,面露踌躇:“先生,这……”
要以什么身份安置呢?
姚湛空一步已经抬起,听见管家的声音才又回头,但是回了头视线也只停了一秒,他随意挥了挥手,轻淡一句:“你看着办吧。”
众所周知,“你看着办”是世界上最难办的办法,饶是精明能干的管家也不免头痛。
但总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管家抱着怀里没什么份量的宋磬声去了空置的佣人房。
说是佣人房,其实和普通人家的客卧差不多,甚至还是个带着私人卫浴的小套间。
管家将人放到床上,又对一侧的佣人吩咐了几句,说罢便离开了。
他还有许多工作,并不在意宋磬声为何昏迷,也不在意他是否需要医生。
他是姚园的管家,只服务于姚湛空,也只会将精力放在姚湛空在意的事情上。
第005章
宋磬声并没有昏迷太久,事实上车还未停,他就已经醒了。
但那并不是醒来的好时机,所以他一直假装昏迷,直到管家离开他也没有睁眼。
佣人房里十分整洁,洁白松软的被子上盖了一层防尘罩,他裹着姚湛空的外套陷在这张单人床上,觉得自己像躺进了云里。
九年里,他没有睡过一次觉,虚无的魂体和僵硬的棺材也让他忘记了躺在床上是什么感觉。
人的意志总会被某些事情轻而易举地打败,就比如此时的宋磬声就屈服在了柔软的被窝里。
他拉紧姚湛空的大衣,将自己彻底裹了进去,然后蜷缩身体,侧躺着睡了过去。
系统自宋磬声昏厥起就不敢发出声音了。
它深知一个无用的系统最后的讨喜之处就是学会闭嘴,所以它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参与宋磬声的计划,只像个最低级的机器人一样听他安排。
可它刚做好决定,就发现醒来的宋磬声毫无顾虑地睡着了,系统想催,可最终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它感应不到宋磬声的想法,可它能监测到他身体各部位的激素分泌,而检测结果表明,此时的宋磬声处于复活后最舒适的状态里。
系统不懂人类,也不懂自己。
它只知道,在数据流的判断下,它应该叫醒宿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而不是放任他用不需要的睡眠浪费时间。但看着宿主此时的状态,它却莫名不想出声。
睡一觉就睡一觉吧,即便他不需要睡眠,可宿主能开心点也是好的。
系统安静地缩回宋磬声意识深处,静静等待他醒来。
宋磬声这一觉睡了很久,刚睁开眼睛的时候甚至有种身在梦里的不真实感,潮热的衬衫已经被他自己的体温烘干了,但粘腻的不适感却留在了皮肤上。
管家安排的人中途来过他的房间,来人见他还在睡,便只将拿来的衣物放在了他床边,而后轻轻关门退了出去。
那是一套崭新的佣人制服,码数较宋磬声来说偏大一号,但有得穿就好,他拿着衣物进了卫浴间。
热水一冲,宋磬声只觉得通体舒泰。
洗完了澡,将头发擦至半干,他换了上那套不算合身的白色制服。
房间里的动静传到室外的第一时间,就有人去报备了,来人像是能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一样,在宋磬声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时敲响了门。
宋磬声一推门就对上了她的视线。
三十出头的女人精明干练,一身烟灰色的制服,半长的头发利落地盘起,新中式的木簪既是固定也是唯一的装饰。
她的神情本来严肃又冰冷,来此的目的也是为了规训,想让他安守本分,不要生事。
可从宋磬声推门到他抬眼,不过短短两三秒,宋菱的眼里已经凝出了水雾,她甚至有些急切地擦了擦眼睛,瞪大眼睛想将他看得清楚些。
宋磬声也不动,站在门口由她打量。
“像,太像了……”宋菱低声喃喃,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
但她刚抬手就如梦初醒般倒退了一步。
她的视线被泪水遮掩,自然也错过了宋磬声看到她时流露的那一丝怅惘。
相较于哨兵成年后巨大的外貌变化,普通人再怎么变也和从前差不多,宋磬声看着她熟悉的脸,很容易就忆起了从前。
宋菱的母亲是宋家的旁系,她父亲入赘之后,也只得了宋菱一个女儿,母亲是家主的贴身管家,宋菱自然也成了宋磬声的贴身玩伴。
她长他四岁,像忠实的守卫一样时刻站在他身后,他们似亲似友,关系甚密,自他死后,宋菱也是唯一一个常来看他的人。
可惜就连宋菱,最后也成了任务者那方的人。
在系统为他展示的几个画面里,也是她一脸不忍却又无比坚决地说了那句:“宋先生已经死了,您不能再辜负眼前人了,将他的坟迁远些,开始新生活吧。”
所以,他自地底被挖出,完整的骨架被颠散,无人监视的抬棺者撬开了他的棺椁,将他的骨头扔进了随意买来的薄棺里,甚至懒得弯腰捡拾他掉落的腿骨。
他死的时候没有恨,也以死人的身份宽恕了活人的遗忘,可他无法接受自己死得这般廉价,更无法原谅自己的尸骨被当成碍人上位的石头。
宋菱眼里的思念和痛苦被泪水洗得那般纯净,可宋磬声因她而起的一丝动容却已经被冻结。
她转身擦去眼泪,再一转脸就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泪水看不见了,可表情依然温柔:“你说你叫念生?”
宋磬声点了点头,桃花瓣一样的眼型自带妩媚,可他干净的眼神又显得那样清纯。
宋菱望着这张脸,声音愈发轻柔,“多大了?”
“十八了。”宋磬声无意撒谎,检测骨龄的科技多的是,他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年纪而已,就算暴露了也没什么。
“十八啊……”宋菱神思恍惚地重复,她真的很难在这张脸面前保持镇定。
磬声少爷死的前两年里,姚湛空刚刚展露头角,那时的众人还不敢得罪宋家,即便送“人”也只敢暗戳戳地送。
这几年姚湛空吞掉了宋家的许多产业,彻底站在了宋家的头上,讨好他的人多了,手段也更加明显。
姚少不拒绝也不欣喜,送过来的人要是合心意也会留下,就养在姚园后头的几栋小别墅里,格外合心意的也会被接来前院住一段时间。
“宋念生”是第一个直接被带到前院里的人。
她收到吩咐的时候,还在想这人有多特殊,可见到他的第一眼,宋菱忽然就懂了姚湛空为何有此异样。
如果只是找替身,那他一个就足够替代后院的千千万万个。
在面对这张脸时,宋菱的内心格外柔软,语气之亲近,怕是园里的其他人听到都会吓一跳,她说:“姚先生的意思是让你留在姚园做些杂活,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选择离开,还想留下吗?”
宋磬声只见过这样语气的宋菱,所以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殊荣,只反应平平地点了点头,道:“想。”
“你想做什么活呢?”宋菱问他,但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她见宋磬声犹豫不决,便直接提议道:“厨房里的帮工怎么样?活不累,也不脏,还有亲近先生的机会。”
宋磬声愣住了,他看着宋菱,不明白她为何愿意帮着陌生人取代自己的位置?
她见他时的动容不似作伪,霎那间涌出的眼泪也足以表明她的真心,可眼眶还红着,她就已经开始替“替代者”铺路了。
那她跟在他身后的十多年,效忠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姚湛空?
他死在了十八岁,空以魂体飘荡九年,心智毫无长进,此时再以第三人的视角看去,才发现所有人都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存在。
喉咙莫名哽咽,他的嗓音也有些变调,宋磬声轻咳一声,道:“听您安排。”
“好,”宋菱对他笑了笑,十分满意他的乖巧,她道:“厨房正在备菜,如果休息好了就去帮忙吧,正好能赶上先生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