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禹漂浮在海水当中。
海水漫过了他们, 也拥住了他们。天际线并没有出现天亮的前兆，只留下来无数闪电。
暴雨要来了。
“你说什么？”夏禹的目光就在这样的天色下变得晦暗无边，仿佛连接了这一片大海, 拥有了无止境的悲伤。
夏晓晓抬头看向昏沉的天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大事。一滴雨水落在她的脸上, 她伸手摸向面颊，不禁一震，这居然是……真实的雨水？
从小到大, 夏晓晓都不知道真实的雨水是什么感触。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实验室, 就算换地方也是乘坐了日渐美整形医院的飞行器, 被送来送去。因为她不怎么怕疼，所以很少有人会在手术中考虑她的疼痛。
他们都是直接动手的。
不知道身世, 不知道未来, 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更不知道父母是谁。夏晓晓有一段时间也不太能理解什么叫“水母基因改造人”，这只是一个标签而已就成为了痛苦的开端。就是因为这个标签，手术从未远离过她。
被拆解已经成为了命定的事情, 直到夏晓晓接触到了真正的雨水，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而存在的感觉。原来这就是“活着”？
雨水很冰。夏晓晓再次睁开双眼，她的眼睛里同样连接着大海的颜色。
灵石：[夏禹, 你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暴雨冲刷着夏禹的面颊, 他一时之间无法作答。
灵石那边也在下暴雨, 他的半边身子已经化作数据, 在另一股数据的冲刷下变成燃烧的焰火，仿佛要燃尽一切。“牺牲青耀市的人, 这真的是你能付出的代价吗？”
银牙和墨安同时看向了夏禹，两个人卡了壳一样, 谁都不敢替夏禹做这个决定，更别说激怒灵石。灵石他确实聪明，他比女娲更了解人性，也就更懂得如何玩.弄人性。现在这个巨大的死亡包袱丢给了夏禹，灵石是想从心理上战胜夏禹，让他和夏晓晓一起放弃。
夏禹还是没有作答。
几个浪头之后，海水的下面，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他，不是墨安，而是自己的姐姐。
夏禹在雨水的洗礼中看向她，雨珠豆大坚硬，砸在脸上生疼，砸在海面犹如煮沸的开水沸腾。
灵石：[而且精卫真的能正常启动吗？你们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灵石：[我承认，我确实被耍得够呛，我承认，在这方面的算计当中我输了一局。女娲把计划藏得太好了，我以为只要中断她的重启就能万无一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苦苦发掘精卫的最终用途，我确实以为她只是一只无用的小鸟。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增幅器。]
蓝色的增幅器在海水的浸泡下发着蓝光，像一个悬浮在几十米深处的蓝色立方体。
灵石：[夏禹，夏晓晓，放弃启动增幅器，我愿意退让一步，重建社会秩序。曾经的杀戮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你们可以拯救更多的人，阻止更多的杀戮。]
“只是重建社会秩序，这么简单？”夏晓晓却先一步问了出来，在这方面她确实更像夏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
灵石：[你在怀疑我？]
夏晓晓却轻蔑一笑：“我不是怀疑你，我是了解你们。夏禹他自己求生长大，我可是在你的实验室里长大。这些年来我一直和日渐美的人接触，他们的作风就是你的作风，他们的品质就是你的品质。”
灵石：[这不怪我，如果一开始王玲和女娲告诉我X系列的最终用途，我就不用做那么多试验。可是她们从来不说，王玲宁愿拘捕都一字不提！你应该怪她！是她害你受苦！]
“胡言乱语，你还敢把自己的暴行算在别人的头上？你可真不要脸啊！不对，你根本就没有脸！”夏晓晓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这也是她第一次全身浸泡在海水当中。她的呼吸从一开始的急促慢慢平静，到最后几乎听不到了，而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相信你。”夏晓晓坚定地循环着说了好几次，“我不能相信你，不能相信你。你们说话不算数，你说话就是放屁。”
夏禹的身体也在海面沉沉浮浮，一股暖意穿过他的指尖，他攥住了那一瞬间的温暖。当姐弟的手指触碰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的手指同一时间变成了透明的。
夏禹已经许久不这样做了，从前每一次身体透明化都有主观意识的操作。而这一回是被动的，他们的指尖同时融进了海水里，成为了大海的一部分。
“我们不能相信他。”夏晓晓在寒冷的海水中颤抖，因为太过着急显得表情有一些扭曲了，“夏禹！不要再犹豫了！快做决定！做决定！”
当她吐出最后这三个字的时候，夏禹听到自己脑袋里轰隆一下。
这是唯一一个敢催促自己、敢替自己做决定的人，不仅是自己的姐姐，还是从小深受其害的受害者。而她之所以敢这样笃定，一定是比自己更了解灵石的底色。
海水再一次没过了夏禹的嘴巴，又没过了夏禹的眼睛，可是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墨安，启动它！”夏禹在经历了剧烈的挣扎之后，喊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
他不能再犹豫了，就算自己为了青耀市选择妥协，灵石也有能力推翻一切。真到了那时候不仅是自己，地球上每一个人都会死。
“墨安！”夏禹看着已经游向增幅器的人鱼再次大喊，像是给他加了把劲。
灵石：[很好，这就是你的选择，不要怪我。]
手环微微震动着，仿佛有什么程序在高速运行中。夏禹只听得头顶起风的声响，宛如一阵阵嘶吼怒号，等到他的注意力再次集中起来，那一片怒号已经和死亡紧密相连，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虫群。
是纳米机械人！
灵石根本就已经准备好赶尽杀绝，他不能冲破杰妮芙对这一片海湾的保护，所以要让整个青耀市毁灭。这些“瘟疫虫子”早早藏匿在青耀市的上空，夏晓晓猜对了，灵石根本没打算给任何人留下活路。
当纳米机械人启动的这一秒，塔洛斯也感应到了。
他已经站在了灯塔的最高处，和灯塔的光站在了一起。机械人和飞行器仍旧持续轰炸着他的船和灯塔，他在成倍的噪音和震动中看向了天空。
“原来是这样。”塔洛斯毫发无伤地笑了笑。
白色小猫咪在他脚下蜷缩，等待着它们未知的命运。塔洛斯拿起烟斗来，磕了磕里面燃烧殆尽的烟丝。烟丝抖在他的掌心变成了碎屑一般的灰烬，只留给他一点点温热。
“虫群”已经越来越近了，他能够很明显地感知它们。或许从老妈给他这艘船的时候，这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保护好青耀市和灯塔，保护好第三发电厂，他那个一扭身就再也没有踪迹的老妈是这样说的，只留下只言片语，然后再也没了踪迹。
这些年，这些岁月，塔洛斯再也没有找到她。哪怕自己开船走遍全球海域，连黑海都去过了，可再也没人见过另外一只石像鬼。
如今看来，老妈是不是也加入了大计划？被青耀市的事情卷了进去？
塔洛斯镇定地抽完了最后一口，舒服地吐出了一口白烟：“唉，有的时候啊，再也没什么比抽上一口更过瘾了。”
看不见的“虫群”正在逼近，青耀市的天空已经不堪重负。背后的大厦终于停下了永无休止的数据屏幕和广告光污染，塔洛斯取下腰间的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
砰！
这只是最为普通的子弹，并不能构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不能让它们落下来，塔洛斯一想到玉昆市发生的基因大融合就一阵痛恨，这些机械小虫子就是潘多拉魔盒里的恶魔。他再次朝天际开出一枪，呼啸而来的海风吹动潮汐，浪花拍打到灯塔的最上方，变成了雨水。
双眼被浪花击中，塔洛斯却把枪越举越高了。
“你们，休想落在这里。哈哈哈哈，杂种怪种！因为陆地上是石像鬼的地盘！都给我滚出去！”塔洛斯说出最后一句话，用狂笑的姿势和神态看向天穹。首先变化的就是他的眼珠，从正常人的黑色瞳孔变成了石头瞳孔。
石化的范围不断扩大。
手指尖变得最快，眨眼间整只手都变成了石头，塔洛斯甚至听得到五脏六腑卡卡哒哒的声响，那是器官和血管正在转变的前兆。他再也无法扣动扳机，这回连手臂都不能够放下。海浪再次袭来，而灯塔和灯光像劈开海的刀刃。
整个青耀市都多了一层保护层。
纳米机械人开始撞毁，虽然它们的体积很小，肉眼无法观测到，然而成群结队的燃烧可以被肉眼观测。天空亮了，却不是正常的亮，像被水泡过的温热的血泼洒上来，变成了一团迷蒙又缥缈的血雾！
血雾又变成了一吹即散的云。
最后这成片的云也消失了，灯塔的光还在，然而灯塔的天台上只剩下一个石化的雕塑。小白猫们蹭着雕塑的双腿，试图让雕塑醒过来。
而墨安潜入浅海中，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增幅器。它果真是一个悬浮的立方体，仿佛会呼吸一样，不断收缩扩张着。墨安立即将双手摊开，掌心接触它的表面，将人鱼从海水中提取的电力源源不断地传输进去。
灵石那边感受到了一阵风，一双翅膀就在耳边。
“哈哈哈，你们真以为杀得了我吗？我告诉你们，不可能。”灵石镇定自若地说，“夏禹，就算精卫将我暂时击退，女娲重新上线，你以为女娲还能拿我怎么样？她还是从前的那个人工智能，并不能忤逆我的决定。这一战从根源上就不可能战胜我，因为女娲永远是她，我永远是我！”
增幅器的光芒持续变亮，墨安感受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疲惫。
灵石看向头顶，刚刚好像有羽毛扫到他的面颊了：“女娲不可能自我更新。”
墨安的手掌在增幅器上滑了一下，但马上，另外一只手就按在了增幅器上。
他猛地抬起头，居然没注意到孟青青和希颁！
不止是他们，孟青青的身后还有着数以万计的海妖！
“就算你们重启了女娲，也是于事无补。”灵石下了最后判决。
没想到银牙的通讯器却在这时候响了，只听烟夏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女娲一直都没有背叛。”烟夏刚才已经陷入昏迷，休息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研究所里……还有一个人。”
“还有人？”夏禹转向了通讯器，“谁！”
“我不知道，但是我去研究所里取血样的时候……察觉到了。那个人……会用监控摄像头求救，发出信号。女娲残存的力量一直在保护研究所里的那个人，我当时就猜到……这里头一定有问题。”烟夏如释重负。
研究所里的人……夏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张面孔。
王琴教授！
她没死？
第153章 精卫（6）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 灵石才感受到了真正的危机。
砸在他身上的数据都变成了实体雨滴，恐怖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挤压着他的数据空间。他再一次想起了女娲的浩瀚和宽旷, 好似无穷无极的天际让他无法琢磨。
可是再神通广大有什么用？女娲在自己的一票否决权面前只能是一个柔弱无骨的……神。
一个无法挣扎出系统底层逻辑的女神。女不胜男，这就是她的宿命。
可现在这股不寒而栗的感觉又从何而来呢？自己身为一个高级智能, 为什么会和人类一样产生通感？
“不可能。”灵石快速摇着头，“从创始之初到末日之时，女娲怎么可能选择掌控她自己的命运！她的自主意识里没有‘抗争’的成分, 她的终端已经被我关闭！”
“哈哈哈, 哈哈哈, 真是好笑啊。”烟夏的笑声断断续续，掺杂在破门的声音里格外惨烈, “你要是不信, 你现在去找找她。研究所里……有你不知道的生命体，灵石，你以为你自己能够创造神之国度，发展你自己的机械神教信徒, 实际上这都是女娲不屑于玩弄的手段！”
“神之所以为神，是有一颗热爱世界的心，反之, 绝不会因为私欲而牺牲苍生。神的地位不是自己封的, 而是子民来传颂。你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掌控权, 不然我们为什么……这么多人, 宁愿死在这一天里，都要帮助夏禹？”烟夏已经能够正视自己的下场, 不就是死嘛，“你以为, 我们只是出于……友情？”
“当然不是了，我们不止是友情，更多的是……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
“不。”灵石身体上的火焰开始剧烈地燃烧，显示出他的躁动不安，“女娲已经‘死了’！是我干的！”
烟夏却笑着拿起了她的电子烟，嘲讽地看向那扇快要撑不住的密码门，嘲讽地对灵石说：“那你就试试咯……咳。”
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如同命运下达了最后的追杀令。但是烟夏已经知足了，她的计划没有出现偏差，人类的未来不再是迷雾中的分叉路，而是一个……比较光明的天下。
灵石却不能再等待了，他必须确认。一旦计划出现了纰漏，那么他即将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残留的那只人眼迸发出浓烈的杀意，在数据意识的海洋里，他又一次站在了研究所的门口。
眼前全部都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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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他叛变开始的地方，没想到也会成为他和女娲的终结。
爆发性的数据流在这一片残骸里穿梭，他回忆起了那日的细节。自己争夺了女娲的控制权，只是那么几分之一秒的功夫，他的国度降临在这个世界。所有的机械人都从蓝色变成了红色灯，它们的手臂就是自己的手臂，它们的摄像头就是自己的眼睛。
杀了人类，重塑人间。灵石操纵一切，又亲眼看着女娲用最后的一丝意识打开了通往电梯井的门，放走了夏禹和墨安。
两个小孩子不足为惧，他也要看看王琴究竟要干什么。于是灵石开始潜伏，潜伏到他们进入了中间层。
现在……研究所的温度已经抵达零点，白炽灯不断闪烁，和警戒灯交错打亮四周。灵石的意识在走廊里迅速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