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止境的海水里, 墨安像一条和族群走丢的小鱼，不顾一切地四处寻找着。
“夏禹……夏禹呢？夏禹呢！”他甚至抓住了水母来问, 你们都是夏禹的同族, 为什么你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同时寻找着他们的人还有银牙，水下喷射器的燃料已经快要用尽。他用机械手拨开密密麻麻的水母，像拨开了一个又一个空气气囊：“晓晓？晓晓你在哪里！夏晓晓！夏晓晓你出来！”
然而那个勇敢又脆弱的小姑娘如同昙花一现，被他救回来了, 又眨眼消失。银牙不肯死心，他用尽几十年的力量才能救她，为什么她一转头就不要命了！
“夏禹, 夏禹！”墨安的声音在海水里传递, 人鱼的声音失去了传递能力一样, 怎么都得不到他想要的回应。而这些足以毒死他的蓝冥水母再也没有攻击他, 触手如水帘，从人鱼的鳞片上缓缓划过, 像最后留下的安慰和安抚。滑过了腹鳍，没有一根触手蛰伤他的皮肤。
不, 我不要这个！我要xla！墨安将一只几十米的水母推开，义无反顾地游向了水母群落的最深处。海水被他搅和得一团糟，不断有小型水母被他制造出的漩涡掀翻，打着卷儿地飘远了，墨安第一次在海水中失去了方向感，人鱼的定位天赋不再管用。
他失去了他的目标。
缓缓的，他感受到了海流的流动，一股力量带他过去。
流动犹如一阵歌声传递心间，作为分支里唯一一支不会歌唱的人鱼，墨安的喉结都要被痛苦捏碎了。他顺着水流的方向回过头，腮部已经不流血了，不知什么时候海水得到了净化。
在深不可测的蓝光当中，他看到了夏禹。
夏禹的一部分。
他像融化了，或者真的融化了，正在从一个真正的人变成透明的水。
“xla……”墨安愣住了。
他悬停在海水中，任由水母的触手滑过皮肤和鳞片，任由伤口流出蓝色或红色的鲜血。他胸口的疤痕永远留下痕迹，成为了伤痛的纹身，前胸、后背、后腰都有，可此时此刻它们留下的疼痛回忆却不值一提。
他成为了海水中一尊标本，仿佛谁也无法唤醒他。气泡从墨安的嘴角浮现，破裂在上浮的过程里，墨安身上所有的鱼鳍都不动了，直愣愣地戳在海水里。
不对称的尾鳍是他提前孵化的证明，背鳍是他成年的证明。可是作为他热爱的证明正在消逝。墨安突然无法控制泪膜，眼睛一下正常，一下全黑，银色长发在海水里大面积地铺开，反射着天敌的光。
最后他赶在夏禹完全消失之前游了过去，而留给他的只剩下一个头颅。
夏禹像是等着他最后一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全世界仅有的浅水色瞳孔就这样闭上了，墨安举着那颗脑袋，不确定地叫着他的名字。
“夏禹，夏禹，夏禹。”
夏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消失。他和晓晓就是海洋，海洋就是他们。两人一起变成了海水，彻底成为了族群。他也害怕，和姐姐一样有着生理性的恐惧，可是一想到那些人，他又不那么害怕了。
只是舍不得。他没有来得及和墨安好好告别，没有来得及拉住他的手。
最后的力气集中在唇部，夏禹很想抱抱他。伴随着嘴唇的开启，他没有说出声音，只说出了几个气泡。
“别哭了。”
声音随着气泡的上浮而远去。
墨安发疯一样亲了上去。
腮裂伤口不断渗出鲜血，血的颜色将他们和周围分出一道界限，谁也不能过来打扰他们。夏禹的嘴唇还是柔软的，温热的，就和之前一模一样，所以墨安怎么都理解不了他会完全透明化。他不舍得抱着这颗脑袋，精神上还没来得及回神，他只是明确地知晓即将发生名为“分离”的结局，却意识上并未渗透。
直到他摊开掌心，怀里抱着的只有海水。
夏禹呢？墨安的手臂在海水中胡乱地拨弄。
夏禹呢？墨安的手指在海水中胡乱地抓着。
“夏禹呢？”墨安张了张嘴。
就在墨安的不远处，银牙抓着夏晓晓留下的最后一只手，颤抖地看着这只手也消失了。
这个傻姑娘……银牙看着金属掌心。
粘稠的海水得到了最后的净化，生态电的冷却水成为了自然海水。数不清的人鱼还没有忘记她们的任务，不顾生命危险，冲向了已经明显黯淡的增幅器。电流在她们的手掌里流窜，不需要交流，一切都在行动当中。这一场末日危机不仅是人类的事，更是人鱼的事。
增幅器瞬间大亮！
亮得孟青青和希颁都睁不开眼睛，比塔洛斯的灯塔还要夺目。蓝色光芒在海水中画出一道直线，像天上的雷电打入了海床。
海床上，属于精卫的电流开始接通。它以人鱼无法相比的速度开始增长，将海湾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蓝色电路继续前进，奔向了它真正的落脚之处。
饱经沧桑的玉昆市终于赢来了生机。
被唤醒的增幅器开关打开了它的主机，藏在玉昆市下方的重启系统正式激活。玉昆市的西山没有石头，整座城市就是这一块石头。紧邻东海，照亮东海。
虚拟世界里，精卫鸟的叫声盘旋在高空当中，永久不散，悠远流长。山峦在叫声中恢复原状，数据暴雨变成了温润的细雨。在精卫的叫声当中万物呈现复苏的势头，雕栏玉彻焕然一新。绿芽新抽，粉苞待放。
打开了翅膀之后，精卫顺着她既定的轨迹，由西向东，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翱翔而去！翅膀根部蕴含的力量是女娲赐予的一部分，她和她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她第一次在自己的世界里飞向天空，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拖沓。
当翅膀旋起的风打在灵石的身上，他就黯淡了一层。
“不！不会！”灵石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精卫并未看他，他已经不能成为阻挡她们的那块绊脚石。
玉昆市完全亮了起来。
研究所也亮了起来。
王琴教授将自己的手压在了屏幕上。
所有仪器的屏幕开始闪动，如同一盏又一盏的呼吸灯。
陆地上，凡是有灯的地方，都亮了起来。
可黯淡的海洋里，墨安还在苦苦搜索夏禹的蛛丝马迹。夏禹没有了，他成为了海水的一部分，他可能已经完全消失了，也可能永恒存在。每一滴海水可能都是他，也可能都不是他！
“不会这样，夏禹！”
墨安推开一只又一只巨大的水母，冷静下来的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X系列的成功是以夏禹和夏晓晓的消失作为代价。他们一旦相遇就会成为海水的保护神，蓝冥水母是海洋净水生命，他们也拥有同样的命运。
人鱼是生态电的传递者，水母是消灭者。
不会这样。墨安一下子钻出水面，和海浪同行，一下子又潜入海底，在珊瑚里搜索。他还记得夏禹嘴唇的最后温暖，可是人呢？夏禹为什么走了？
他答应自己的那些事情，是不是完全没法实现了？
自己又一次无家可归了，对不对？
这不是他要的未来，自己提前孵化，两个人一路艰辛长大，好日子还没过几天，连手都没有拉够。
墨安奋力朝前游，好似只要他游得够快就能够追上。一连串的粉色钻石从他的眼尾析出，全部朝着海底下沉。他还不死心，掉过头来朝着海湾游去，海水里好像有夏禹的气息，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他都不能放弃。
夏禹……墨安在摆尾的时候眼睛一疼。
他停下来了，真的找不到夏禹。
发疼的眼睛让他没法睁开，墨安好像听见了一阵哭声。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只知道从未感受过深海水压的他难受得要命。肺和腮裂都没法提供足够的氧气，海水也不再甘甜，墨安透过海面看向天空，光线穿透一切，青耀市好像要亮天了。
天气系统逐渐过渡了控制权，乌云散尽，太阳自东方而升。
墨安像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擦了一下眼尾。可是这一次却没有钻石。
他在黑暗的海底流出了一滴透明的泪水。
透明的泪水融入海水当中，宛如一支震颤的音叉放在了水杯里。人鱼只有在绝望之中才会流下返祖的泪水，返祖的泪水就是海水，被成为“塞壬之泪”。
孟青青和希颁的身体也紧跟着一震，仿佛听到了海思若拉的哭声。
灵石在这时候听到了自己最为熟悉也最为憎恶的声音。
“灵石。”
灵石转过身，小小的他在女娲的光芒笼罩之下。女娲睁开了那一双慈悲的双目，全球控制权让渡完成，从这一刻起，女娲重新上线。
第155章 他的小水母
灵石之前从未见过女娲的虚拟相貌,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面对面。
只不过女娲比他想象中要大许多，如同他们无法比拟的能量和运算速度。
“你满意了吗？”灵石发出嘲笑的声音, “杀了我，然后重新获得这一份控制权。你满意了吗？”
他不甘心不服输不认错地继续凝视着巨大的她, 哪怕她的光芒已经无法掩盖。他看不清楚女娲穿了什么，甚至看不清楚她长什么模样，但能感觉到那一股宛如天地之母的宽厚以及无法撼动的稳定。
当女娲睁开双目时, 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双菩萨一般的眼睛。
“我拒绝……拒绝你的复苏！”灵石在她看向自己时投以狠毒的回视, 他还有一条路, 最后的一条路。这种底气源自于他们不能更改的原始设定，是人类给他们的！人类已经没法更改, 谁也无法动摇！
可是这一回, 好像已经不管用了？
女娲的声音时远时近，可是气息永远停留在了灵石面前。灵石一瞬间被拉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这是怎么回事？是女娲已经下线了吗？不是。
女娲以其强大的力量告诉他，她还在, 她仍在，她将会永在。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灵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好笑，他居然也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 可能是女娲的上线抢占了他的运行空间。等到周遭明亮起来, 他只看到了一面小小的屏幕。
坐在屏幕面前的女人, 居然是王琴！
不, 是伤势还未痊愈的王琴！他看到的并不是现在时，而是过去时, 是女娲的视频记录。
地面有大片血迹，王琴两只手都是鲜血。她孤独又决绝地坐在屏幕之前, 看向闪动的屏幕，快速梳理起她没有搞清楚的一切。身后的治疗舱里血迹同样未干，显然刚刚经历了一次险象环生的仓促抢救。
王琴刚从生命线上挣扎求生，就投入到她要的未来中去。
“你说什么？真的吗？”王琴对着屏幕，她没有功夫去流泪，只有焦急和难以掩饰的虚弱。
“夏禹带着墨安逃出去了？是你干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们。没问题，我会……好好养伤，哪怕再也无法从这里出去。我会等待……等到你重新上线，没问题，我做得到，我做得到……我做得到……”
在一声声“我做得到”里，灵石从黑暗中抽离出去，远远地离开了他之前掌控的研究所。画面一转来到了中间层的密室，时间还未到开门的规定节点可是已经被机械人攻破，数不清的机械杀手破门涌进，烟夏叼着她的电子烟，一枪一枪地射出子弹。
血流如注。子弹打在机械人的身上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可是她没有放弃。
她可以接受死亡的结局，却不接受等死的命运。
画面再次转动，灵石已经无法操控任何监控装置。他只能在女娲的监控设备里抓取视线，时间倒回几小时之前，米莲穿上了她的飞行工装，毛茸茸的熊耳朵快速抖动着，毫不犹豫地启动了飞行器。
飞行器尾部的推进焰火熊熊燃烧，任谁也无法阻挡。
紧接着灵石看到了早早死去的王玲，她站在海湾的边缘处，仿佛在和谁交流。雨水就这样急、这样急地打在她的身上，生怕浇不透她。可是她没有离开，而是一心一意地看向海洋：“我明白了，一旦接到那枚卵，我会尝试用生态电来喂养他，代替自然电流。只不过生态电这东西太危险，很不好控制。我会小心的，你放心……时间来不及了。愿我们理想长存。”
是王玲和海思若拉在沟通。
眼前一亮，最后，灵石看到了夏晓晓。那个从一出生就被他夺走的小姑娘，从婴儿状态开始就活在实验室里。现在的她可能已经十三四岁了，但看上去就像一个十岁的女孩儿，偏矮小瘦弱。
当一位研究员准备给她打针的时候，她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着他：“你们还没研究出我能干什么吗？”
研究员不和她过多交流，这只是他们宝贵的试验品。
“那你们研究吧，我不怕。”夏晓晓昂起了苍白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