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演前二十分钟,“歌剧爱好者”李雨游在他第一次来的剧院面前下了车。
闻绪一个人候在门口,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独自抽烟。
烟瘾还是有点大。
虽然冷静思考以后,李雨游明白闻绪不适合被人同情,毕竟比起他遭受的,他得到的东西更多,但看见他独处的模样,想到他平静地叙述自己活得很累,那点可怜之情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于是李雨游这次主动打了招呼:“闻总,控制下烟量,对身体不好。”
“李医生,”闻绪回头,脸上从惊讶过渡为惊喜,“谢谢,我最近压力有点大,会努力控制的。”
“在等安小姐?”
“嗯,她今天去了趟哥哥家,贾助理去接她了,五分钟之内会到的。”
“不急。”
李雨游开始在心里思忖,要不要在此刻告诉闻绪药的事情。
如果得到闻绪的帮助,查起源头来一定会顺利许多,但他害怕闻绪知道后隐藏不住情绪,又容易打草惊蛇。
闻绪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下。”
李雨游怔怔地转头:“怎么了?”
“想问问你们这种歌剧爱好者,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部剧啊?”
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在李雨游领域的问题。
“啊,这个嘛,”果然,一个谎言得用上千个谎言来圆,李雨游头都大了,“因为好看。”
“具体好看在哪?”闻绪真诚请教,后面一句小声了些,“主要是我完全是门外汉,怕待会什么看法都发表不出来,面子上过不去。”
闻绪真的把自己当朋友。
但李雨游就算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它主要是这个,结构上特别完整,那个,情绪上特别铿锵,还有那个,表演上尤为激情......”
快编不下去了,好在天降救星,安瑞昀的车从拐角匀速行驶过来。
李雨游从未觉得车灯的光如此圣洁:“安小姐好像到了。”
安瑞昀今天看起来状态比上次稳定很多,虽然气色依旧不太好,但开门、下车、上台阶三个步骤动作平稳,不像是有什么异状。
她近两日应该没有用药。
下药者应该是长期、少量、频率较低地给安瑞昀服用了这类特殊致幻剂,因此她只在服用完后的短时间内会表现出轻微发病的症状,没有影响到她的日常生活,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没有被身边人察觉。
但李雨游并没有为此松一口气。
根据他掌握的情况,如果期望对人体达成伤害,或者实现某种目的,需要达成一定的剂量,而对方少量多次地冒险下药,反而将动机变得扑朔迷离。
也许这类药物还有自己不了解的信息......一想到此种可能性,李雨游便觉得不寒而栗。
“想什么呢?”
一只大手提住了李雨游的后颈,把他从杂乱的思虑中拔根而起。李雨游定睛一看,自己险些撞上面前的柱子。
他惊魂未定回过头,对上闻绪关切的目光:“抱歉,我走神了。”
闻绪拍拍他的肩:“小心点。”
李雨游点点头,后知后觉发现闻绪跟自己并肩而行,而安瑞昀跟着彭叔反而走在前方。
“你不用陪着她?”李雨游朝前方扬扬头。
“走两步路而已,并且我陪你也算是待客之道,”闻绪低声说,“我只是想多跟朋友待会儿。”
只有三个人拿票,但检票人员明显看得懂情况,给彭叔、贾助理以及其余随行人都放了行。
位置自然安排在包厢,闻绪自然坐了中间,示意李雨游坐在他左侧。
彭叔似乎用余光撇过一眼,但很快恢复原样。
李雨游坐得也有些诚惶诚恐,他本以为闻绪只是替他要了一张多余的门票,没想到要与他同坐观看。好在他们进场偏晚,落座没几分钟灯已全熄,幕布应声而开,观众被旁白与背景音包围。
然而没演到二十分钟,李雨游便傻眼。
谁也没想到这么备受爱好者青睐的推崇的剧,是一部节奏相当缓慢、音乐尤其平淡的叙事剧。
闻绪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这情绪看起来不是很激情啊?”
李雨游于心有愧:“后面,后面比较精彩。”
但显然这个剧不是很给他面子,已经演完第一小节,依旧没有什么剧情起伏。
完全不懂油画、诗词、歌剧的俗人李雨游已经看得相当疲倦了,侧过脸偷偷打了个呵欠,并为自己的低俗品味感到慨叹。
好在回过头,发现无聊的不止自己一人,闻绪已然打开手机处理着工作,连爱好看展的安瑞昀都缺乏耐烦心,轻声叫了服务员过来,想要一份点心。
几分钟后,点心按时送到,李雨游偷看了一眼,应该是几块布丁和丝绒蛋糕。然而服务员被彭叔拦下,后者将托盘接了过来,对着托盘上的点心仔细确认,最后才呈放在了安瑞昀面前。
李雨游像受到点拨一般,也不顾礼节,戳了戳闻绪,打断了他的工作,同样压着嗓子问:“这位彭叔,一直跟安小姐形影不离吗?”
闻绪扫了一眼,回答他:“大部分时间吧,主要瑞昀对好几种食物都过敏,平时吃食之类的彭叔都会多加留心。”
李雨游若有所思,还想追问几句,但这歌剧继续跟他作对,第二小节恰好开始,把李雨游未说之话悉数堵了回去。
第二小节进行到一半,依旧没等来故事高潮,但李雨游等来一个电话。
看到成薇两个字的时候,他几乎下意识僵住了脊背,环扫四周一眼,给闻绪匆匆留下一句“我去个厕所”,然后当真像憋急了似的连走带跑进了卫生间。
“薇姐。”
成薇那边依旧有回音,她行事谨慎,应该又找了某个封闭空间:“你方便吗?”
“方便,”李雨游说,“但最好长话短说。”
“好,”成薇答应,“那天之后,我托关系找医院和警局那边都查了一下致幻剂中毒的相关案例,都是普通的药物中毒,没有跟这类特殊麦角酸衍生物有关的案例。”
李雨游说:“意思是还没有在市面上流通。”
“对,”成薇继续说,“不知道你怎么得到那些的,但接触到的人,一定有些背景或者渠道,不是普通人能拿到的。”
道完谢后李雨游挂掉了电话,没有立即从隔间里出来。
五分钟后,他简单整理了一下,才推门而出。
回包厢的半道上,路过剧院二层的小露台,意外发现了闻绪的背影——又隔着玻璃窗抽今日的第二支烟。
李雨游推开了隔间的玻璃门:“也没有在努力控制啊。”
闻绪转身看他,无可奈何道:“刚好又被你撞见了。”
李雨游没跟他继续纠缠烟的事,直入主题问了刚才的问题:“那位彭叔是什么来历?我看他身材气质,不像个普通佣人。”
“彭叔?”闻绪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他之前是跟安享,也就是瑞昀的哥哥一起工作的,具体没细问过是什么职位,后来不知什么契机,开始贴身照顾瑞昀。瑞昀跟她哥哥同父异母,年龄相差较大,所以瑞昀总说彭叔是看着他长大的,实际跟着瑞昀也就最近几年吧。”
李雨游捕捉到关键字眼:“同父异母?”
“嗯,这算个半公开的秘密,”闻绪坦然回答,“瑞昀的父亲先后结过两次婚,两位夫人之间不太和睦,一直明争暗斗,按理来说瑞昀跟安享关系也应当比较尴尬,但年轻一辈思想反而开阔些,他俩相处得挺融洽。”
贴身照顾,对食物严格把控,隶属于有家产竞争的哥哥,哥哥资源深广可以接触所有渠道。
一瞬间所有信息点顺滑连结成清晰脉络,锐利地指向那个面色沉重的中年人。
李雨游下定了决心,看着闻绪:“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他的表情让闻绪有些惊讶:“怎么了?”
第11章 碎片
而话到嘴边又突然变得生涩起来。
“彭叔有可能在给安瑞昀下毒”,这几个字不难出口,但比想象得难以解释,他得阐述自己是如何得知,又如何证实的,但李雨游并不能全部的细节告知于对方。
“是关于瑞昀的事吗?”闻绪灭了烟,依旧是关切的语气。
“额,也算是,”李雨游突然变得坑坑巴巴,“其实是......”
一段铃声生硬插进来,把两个人的对话打断。
闻绪扫了一眼手机界面,很抱歉地示意李雨游稍等。
李雨游反而松了口气,他看着闻绪眉头稍皱,一连问了三个“怎么了”、“严重吗”、“情况如何”,挂掉电话后脸色比方才更加沉重。
“不好意思,公司出了点急事,好像有人在线下闹事,可能得紧急过去处理一趟,”闻绪语速比往日都急促,“你想说的事,能麻烦你长话短说吗?”
“没有,不是什么急事,”一个电话的时间,李雨游因为难以组织好言辞而退缩了,“你先忙你的。”
似乎闻绪碰到的事情真有些严重。他脸色不虞地回到包厢,跟贾助理耳语了几句,便不顾台上刚刚起了点节奏的表演,整理着随行物品,俨然是要半途退场的架势。
闻绪要离场,安瑞昀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等李雨游反应过来时,他们一行人已经蓄势回府了,只留下闻绪再一次道歉:“不好意思李医生,事况紧急,我们不得不先行一步,希望不影响你的观演。”
“如果只有一盏灯,你会为我留住吗?”
“不,阿斯加內,你不应该这么想——”
“不要说其他的,莉利娅,就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会从内而外地燃烧自己,为你点一盏长久的明灯。”
人体百分之七十左右是水分,从内而外是烧不长久的,他很想向编剧就这句台词提出建议,然后被真正的歌剧爱好者痛骂没有文学造诣,看不懂艺术。
事实上他的确看不懂,甚至也没有看,歌剧剩下的一个小时里,李雨游反复在心里一遍遍演算着自己的推测,从心理学上分析,一旦对某件事有了主观看法,就越发觉得所有的推论都是对的。
刚才闻绪一行人临走前,李雨游忍不住偷偷打量彭叔,但对方比想象中还要警觉,一旦察觉到不怀好意的目光便会立刻扫射过来,正常人不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如果真的是家产争夺的话,其实应该明哲保身比较好。
李雨游并不想与任何危险打交道,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掌握这种药剂,他们从哪里得到的这类麦角酸衍生物?
安享,现年三十八岁,十五年前参军,退伍后从政,母亲是知名美术家,也是安呈鹏的第一任妻子;安呈鹏创办药云企业至今,一直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对外形象,私底下却水性杨花,流连于各大娱乐场所,与安享母亲离婚后结识了第二任妻子,生下了安瑞昀,据称在安瑞昀之前他还留了一个种,也是一位歌女的孩子,名为安玉红,但这位歌女身体不太好,早年过世,安玉红也长期称病从未有人见过,因此安家产业只有安享和安瑞昀的两位母亲在虎视眈眈。
虽然家事不太和睦,但小辈之间也并无矛盾,因此药云经营前几年一直稳步向上,直到新总统上任提携了黄议员,不知怎么就跟这家子人过不去,买新闻大肆抹黑,被药云强压下去,又开始频繁抓漏洞提告药云几条生产线,以至于私底下大家都传闻,是安呈鹏不小心睡了黄议员心上人,否则何至于这么不死不休的架势。
短短两段话,加上几张偷拍来的照片,是李雨游这半周里在几位客户间强装八卦问来的所有讯息。
他原本想打听安享与安瑞昀之间的相处细节,然而得到的都是统一的回答——长兄如父,两人和睦融融,几乎没什么矛盾。而安享近年一心从政,也从未听说他接触过什么非法研究。
简而言之,除了听了点陈年往事外,几乎一无所获。
李雨游抱着猫哥坐在车后座,第三次路过药云大厦,它耸立在市中心最显眼的位置,无论上哪个高架总能一眼望到它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