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各路声音浮现,现实里李雨游呼吸都不敢,终于,画面里的闻绪动了。
他环顾四周,拿起了李雨游桌上那粒药丸,观察了几秒,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拧开,看到里面正常的颗粒,又若无其事地将其拧了回去。
李雨游一直起伏的心跳终于沉沉砸向心底。
——这药丸包装是特制的结构,普通人不会想要打开别人的感冒药,更不可能如此流畅地随意开合。除非对方非常熟悉这类结构,并且多次打开药丸包装,提取里面的药物溶于液体里,才能够在今日如此熟练。
闻绪,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再不出去对方就会起疑。但胆小的李雨游脚上如同装了秤砣,他鼓起勇气来试探闻绪,却没办法面对试探出的结果。
李雨游在无数个深呼吸后回到了位置上,戏得演完,他把那粒闻绪复原后的普通感冒药放进嘴里,然后捧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
“怎么了李医生?”闻绪关心地问,“怎么手在抖?”
李雨游紧张得咽感冒药都咽了两次。
“没事,生病了嘛,状态不好,”李雨游说,“既然闻总也不了解情况,那我就不耽搁您的时间了——”
“说了是陪朋友,不急,”闻绪拿过来菜单,开始给自己选起来,“李医生再喝点什么?”
第13章 喜欢(一)
对每一位服务员致以最礼貌的谢意,将餐盘主动推向跟自己共餐的人,递餐具时尖锐的一侧向着自己,然后笑意盈盈地谈论起刚才的话题。
这是闻绪的第一面,不知其缘由但残忍地给未婚妻下毒,这是闻绪的第二面,可怜、无助、寂寞,那是闻绪的第三面,或者说,那是闻绪特意给李雨游虚构的一面。
李雨游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觉得荣誉,让闻绪特地为自己量身定制了一套形象。他都有些好奇,自己何德何能让闻绪来演这么一场?
当然此时此刻,比起好奇,李雨游更是怕得要死,自己那盘沙拉,叉了三次没叉起来一片牛肉。
而闻绪已经从牛排的烹饪方法聊到了餐厅伴奏的钢琴曲,李雨游强撑着偶尔答上一两句。
“......所以我觉得他们这个餐巾最好还是换成蓝色的印花。”
“啊,印花,印花好。”
闻绪又笑了,似乎终于受不了李雨游跟个AI机器儿一样的答话方式:“李医生,你好敷衍啊。”
他这句话的语气亲昵得自然,就算李雨游知道这是个究极老骗子,也依旧觉得恍惚。
怎么有人能够演得如此天衣无缝?他怎么不去勇闯娱乐圈?
忘了,他有钱。
“抱歉,”李雨游回答,“刚吃了感冒药,可能有点不在状态。”
“是我抱歉,因为想跟朋友多待一会,强拖着你陪我吃饭。”闻绪终于放下刀叉,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他得体到最后,叫来服务员主动结账,还给了相当丰厚的小费。
“走吧,”他最后说,“我送你下去。”
他们共同乘电梯到了一层,李雨游在门口三心二意地跟闻绪道了别。一直到走出五百米外,李雨游才终于放心呼吸。
他老毛病又犯,总是忍不住想打量,于是又回头,看见闻绪依旧站在门口。
他还在“目送”自己。
闻绪依然不意外他的回首,甚至微微一鞠躬,送了李雨游一个临别礼。
*
回廊里拉了施工警戒线,但里面的画展已布置妥当。从门口巨幅海报上可以得知,这持续一个月的展览明日拉开帷幕。
虽然艺术不分高低,但门外汉总要看热闹,从展览的规模、布景,乃至垃圾桶都能分出画展的级别。很显然这个画展建立在垒垒钞票上,连指示牌都用了极为高端的木材,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
但投资者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安瑞昀跟随引路员进到画廊,步步都体现着满意二字。她今天穿得尤为鲜艳,跟油画上的花团锦簇融为一体。
“明日起会在展厅各处放上香氛,”引路员跟她解说着,“灯光稍后也会调试到您之前的要求。”
安瑞昀点点头,不置可否,只一路环视着周围景象,不时提出一些细节上的要求:“这个名牌能不能再放高一些,有点不协调。”
一圈走完,安瑞昀心满意足回到入口,这时才瞥见旁边堆放的花篮:“怎么今天便送过来了?”
“听说明天有雨,您的大部分朋友都提前把花篮送来了,”对方解释着,“您未婚夫的在最里面,是最高的一束。”
“他这方面是挑不出毛病的,”安瑞昀笑了笑,“明上午我还得早点来,不然这些朋友我还来不及一个个招待。”
“今天就来了一位,”引路员说,“说跟您认识,是个医生。”
“医生?”安瑞昀疑惑道,“谁?”
安瑞昀原本以为是自家医院的哪位旧长辈,没想到走廊尽头看见的却是李雨游。他今天穿着一身简便的黑色卫衣,戴了顶帽子,像街头随处可见、不惹人注目的学生。
“李医生,”安瑞昀颇为意外,“你怎么来了?”
李雨游闻声回头:“我刚巧办事路过,看见海报才得知是安小姐投资的展,听工作人员说你随后回过来,就想着恭喜你一声再走。”
安瑞昀道了个谢:“你们一个二个的,也太有心了。”
李雨游像是准备闲聊几句:“我看里面最显眼的位置,还缺了几幅画啊。”
“最名贵的画作要今晚才运过来,不然风险太大,”安瑞昀解释着,“现在别有居心的人太多了。”
“对的,对的,”像触发了什么关键词,李雨游突然语速变快,“确实,现在坏人太多了,前两天还有人在我饭里加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害我那个什么,腹泻了好几天。”
安瑞昀被他跳跃的话题震慑住了,霎时不知道怎么应答:“那你恢复了吗?”
“好些了,”而李雨游似乎并不沉浸于倾诉自己的遭遇,只反问着,“你最近身体如何?这段时间请了别的医生么?贾助理没有联系过我了。”
“啊,没有,是我的意思,”安瑞昀解释着,“我最近忙展览的事,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
“明白了,”李雨游点点头,“最近还是那些症状吗?有没有觉得自己,嗯,做梦比较多,或者之类的?”
安瑞昀更是被问得云里雾里:“我一直都容易做梦,但做的都是很好的梦,所以不觉得有什么。怎么了吗?”
不知为何,她觉得李雨游的目光今日格外深长,细看仿佛还蕴含一丝怜悯。
但李雨游没再说什么:“没事儿,我就日常关心一下你情况,如果有什么毛病再联系我吧。”
他转身似要往回走,但没迈出脚,又回过头,这次声音尤为低:“记得我说的,现在因为食物饮品而生病的案例太多了,日常也得注意饮食啊。”
他走后,引路员才缓步到安瑞昀身边来:“怎么有人今日就来了,还没开业呢。”
“我也不知道啊,”安瑞昀看着他远去,懵懂地总结道,“他过来提醒我,小心腹泻?”
李雨游快步回到电梯里,原本这身打扮毫不吸睛,偏偏因他偷感十足的步伐引来了零星的打量。
电梯里空无一人,他这才长吐出一口气,全身每根筋络都放松下来。
李雨游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胆小、怯懦和优柔寡断。这几天来,他内心里一直做着艰难的抉择,每当想要因探寻真相而前进一步时,就会因为害怕被闻绪察觉而后退一步。
按理来说,今日来找安瑞昀也是多此一举。服用了那类衍生物制成的致幻剂,她根本记不得自己发病时经历的一切,也不能直截了当告诉她事情原委,一来她肯定更信任闻绪,如果跑去质问,李雨游必定会惹祸上身;二来将此事揭发,无论闻绪下药理由为甚,两家如何处理,都必定打草惊蛇,无法查到闻绪是怎么得到这类特殊衍生物的。
应该按照自己原计划行事的,不该来提醒安瑞昀。
但......
李雨游看着她蒙在鼓里的“幸福”模样,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不由得心软,所以才节外生枝。
晚上七点整,李雨游按计划来到了一栋富丽得有些扎眼的建筑前。
他知道,今晚闻绪会独身前往这里赴宴。
闻绪不会带任何亲属随从,因为这宴会“不太干净”——圈子里有一位家里开文娱集团的公子,正是当初姚息提及的海王,定期会在这里举办专为他们阶层提供享乐的聚会。根据李雨游打听的情况,闻绪每次都会出现,但只是与其他人闲聊几句,维持基本的联系,独来独往,独善其身,因此在各位公子哥口中更显得“冰清玉洁”。
李雨游的邀请函,是找当初那位跟狗打架撞到桌子的客户讨来的,为了这张入场券,他不得不赔上了自己的声名。
对方替他要来邀请函时,笑得格外油腻:“李医生,长得乖巧玩得花啊,没想到也好这一口。”
想到这里,李雨游握紧了手里那张承载着自己清白的邀请函。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踏进这里的时候,李雨游才发现自己准备做得还是不够充分。他原本以为这宴会就跟杨骅店中一般,只是声色犬马而已,但他忘记了,去店里的都是客人,大家平等地寻欢作乐,而这里是商人和商品,后者袒胸露乳得颇有些奉献的味道了。
他开始怀疑闻绪独善其身的说法是不是真的。毕竟这个地方连空气都是猩甜的,所有暧昧的因子只等着你放弃自律的那一声号令,无论这个指令下得多么轻微,它们都会敏锐地捕捉到,然后无孔不入地将你填满、包围。
府宅很大,三层楼,有繁复的通道、房间甚至秘密场所,李雨游不敢乱窜,很怕一个不留神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决定守株待兔。
凭他对闻绪的了解,他来到二楼露台,因为温差的关系,这里倒挺清静,只有两位吻得忘情的人,唇齿纠缠了十几分钟后拉着手双双离开,是要寻找下一步的场所了。
室内室外犹如两方天地,李雨游独自吹了半小时冷风,冷得开始思考要不要战略转移时,门终于被推开了。
闻绪叼着烟进来,见到李雨游难得面露意外之色,但反应很快,意味不明地笑道:“我确实没想到李医生,也对这里感兴趣。”
李雨游说:“总得体验一下,见识见识。”
“觉得如何?怎么没叫个......”闻绪问他,“好看的来陪着?”
李雨游中规中矩地回答:“不太合眼缘。”
闻绪很贴心地向他介绍:“如果你有特殊喜好,或者想要挑一挑长相,可以找人跟宴会主人说一声,他很乐意为你安排。”
“不用了,”李雨游抢答,“你陪我就行。”
闻绪脸上首次出现如此精彩的表情。他单扬了左侧眉毛,整个人灵活生动起来,还多出一丝陌生的不恭之气:“我?”
“不是,”李雨游懊悔至极,刚才一紧张,台词抢拍了,他重新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也独自一人,我也独自一人,不如就一起作伴喝个酒。”
李雨游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终于有勇气与闻绪对视:“好歹我们也算朋友。”
“我当然高兴,”闻绪自然而然地坐下了,“不过李医生能喝酒?酒量如何?”
“海量,”李雨游说,“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闻绪靠在沙发背上,把衬衫扣子解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行啊,那你坐过来。”
李雨游如他所说坐了过去,表面淡定自若地试图将桌上的酒打开,闻绪按住他的手腕,凑过来低声说:“不喝这个,我叫两瓶好的。”
“哦,哦,”根本分不清酒好劣,李雨游说,“好的。”
“还没喝呢,”闻绪突然问,手指搭着手腕没放,“怎么李医生心跳有点快?”
“我......”李雨游咽了口水,“天生心率比较高。”
一杯,两杯,酒精和着冰块不停歇地流入身体里。
李雨游囫囵地又喝了半杯。
虽然他事先吃了足量解酒剂,不用担心后续后果,但从前烟酒不沾的人,一时之间如此不知节制地饮酒,口腔和喉咙有些经受不住。
他用余光看着旁边的闻绪,脸色平常,完全没有泛红的痕迹,一如既往地给李雨游添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