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只有稻草堆以供御寒,一日三餐有讲究,两个馒头一碗水,喂养畜生似的随意顺着栏杆丢进去。
馒头在地上滚几圈,沾了灰,水碗被打翻在地面结了一层层薄薄的霜,嫌脏,行,不吃就不吃,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吗,等真正尝到饿肚子的滋味跪着求着也要塞到嘴里去。
孟渔亦不例外。
他太冷了、也太饿了,裹着来时的披风在角落蜷成一小团,盯着地面早就坚硬的馒头慢慢地咽了咽口水。
许久,他下定了决心,艰难地挪着被冻僵的身体爬过去,抓住了硬得如同石子般灰扑扑的馒头,第一口咬不动,又没有水软化,只能用唾液一点点含湿了再囫囵咀嚼两下咽进肚子里。
他喉咙在冒烟,刀割一般地疼,鼓起勇气喊守夜的狱吏,说想喝水。
凶神恶煞的狱吏拒绝了他的请求,今日份的水已经派完,让他等明日。
孟渔当了好几年的九殿下,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旁人横眉立目的样子,一时之间不大习惯,本能地皱起眉表示不满。
狱吏当然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不禁讥笑,关在天牢里的哪一个不曾是养尊处优,再拿乔如今也是阶下囚,任他们揉圆捏扁,还得低声下气求大老爷给我口饭吃、给我口水喝。
“你要喝水?”
孟渔捧着啃了一半的馒头,赶忙点点脑袋。
狱吏去而复返,当真给他端了一碗水来,他伸手去接却被躲开。
男人把手伸进木栏,要他仰高了脑袋喂给他喝,孟渔表情一僵,看着近在咫尺的水碗,很屈辱地缓缓张开了唇,却在喝到第一口水时喷出去洒了狱吏一脸,恼怒却快意地瞪着吱哇乱叫的狱吏。
“不识好歹!”
狱吏当着他的面把水碗砸了,狠狠踹了两下木栏。
孟渔出了气又怕狱吏冲进来打他,三两下爬到稻草堆上,满脸戒备。
“发生什么事了?”
狱头听闻声响前来查看,狱吏不敢放肆,狠狠地剐孟渔一眼愤然离去。
虽然可能招致报复,但孟渔并不后悔这样做,即便他不是九皇子,也不要把他当作谁都可以上来踩一脚的软骨头。
狱头等狱吏走远,居然给牢房开了锁,孟渔警惕地捏紧了拳头,男人来到他面前蹲下,从怀里拿出一块包好的油纸,“二殿下让奴才给您的。”
二哥……孟渔眼睛一热,打开油纸一看,是和丰楼的蝴蝶酥。
狱头又给他打了碗干净的水,他咕噜噜喝了个干净,心底无限悲哀起来。
到天牢后他几乎没有闭眼,一遍遍地想和傅至景的过往,想傅至景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他被下狱时傅至景头也不回的冷漠背影,想到头痛欲裂、泪流满面。
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总不能都是虚假的吧,也许傅至景有什么苦衷,也许他会等到傅至景设法将无辜的他救出去。
第一日,他心怀希望,可等啊等,到了第三日,希望变成了妄想。
傅至景不会来了。
狱头说,衡帝为其赐名蒋文玄,封硕贤郡王。
大后天是良辰吉日,孟渔在连口水都喝不到的牢狱里受苦时,他曾自认为的好友爱人却将跪将太庙的蒲团上祭祖,受百姓敬仰,迎接他的辉煌新人生。
孟渔已经流不出眼泪,愣愣地抽泣一下,伤至深处,反倒笑了。
狱头见他神情恍惚,看一眼无人的过道说:“您有什么话,奴才替您带给二殿下。”
孟渔咽下所有的委屈,想了想道:“替我多谢二殿下。”
狱头等了会没等到下文,似乎是有些遗憾未能听到想听的,追问,“还有吗?”
孟渔茫然地摇了摇头。
狱头这才起身离去,临走道以后每日都会悄悄地给孟渔送吃食,让他不必担心。
孟渔吃掉了一块蝴蝶酥,得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躺在枯黄的稻草堆上,混沌的脑子转来转去,想起在德怡王府时蒋文峥似笑非笑的一句“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陡然打了个寒颤,害怕地把自己的脑袋埋起来,用力地抿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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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文慎已经在光庆殿外跪了一天一夜。
大内监叹气,担忧地对小太监道:“冰天雪地的再这么跪下去,这双腿怕是得废了。”
小太监压低声音,“师父,我听说十二殿下跟九殿下向来要好。”
“哪门子的九殿下?”大内监敲一下徒弟的脑袋,“把你的嘴关严实咯。”
他这样说着,走到蒋文慎跟前道:“殿下,陛下说了不见您,您还是回去吧。”
蒋文慎充耳不闻,脸色早就煞白却仍不畏风寒巍然不动。
大内监也没有了办法,远远见着雪地里走出几道人群,为首的俨然是蒋文峥。
“十二弟当真执拗。”七殿下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很是惊愕,“谁能想到九弟不是九弟,二哥养了一条不会叫的白眼狼呢?”
四殿下附和,“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演一出移花接木,他们倒是胆大,竟也真让他们把这戏给作成了。”
“只是可惜了孟渔,他到底叫了我们几年哥哥,难道真的没有回旋之地了吗?”
“把他的命留到年后,已经是父皇格外开恩了,也就只有十二会傻傻地去求情……”
蒋文峥踱步上前,作势要扶蒋文慎,后者不领他的请,甩开。
“你这是何苦呢?”蒋文峥冷声,“父皇是铁了心要孟渔死,难不成你敢抗旨吗?”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意有所指,“谁取代了孟渔的位子,谁就是害孟渔的罪魁祸首。文慎,二哥可以带你见孟渔一面,你呢,你往后愿不愿意帮二哥一把?”
蒋文慎蓦地抬起头,挤出声音,“我要见,九哥。”
蒋文峥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将手伸出去,这一回,蒋文慎顺了他的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方站定,就见内监领着入宫的傅至景从宫道里走了出来,
这几年四七二人和傅至景也算是并肩作战,绝对称得上一句好友,如今好友成了弟弟,又成了深知他们底细的对手,还要与他们分一杯羹,心境不可谓不复杂。
蒋文峥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微笑着上前同傅至景问好,口也改得很快,一句“九弟”听得殿门前的大内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因着还未认祖,傅至景依旧如从前般先作揖,“二殿下。”
大内监生怕出什么差错,出言道:“既然诸位殿下都到了,容奴才去禀报一声。”
今日衡帝召他们兄弟几个进宫,已然可以猜到训话的内容,无非是要他们互相扶持、连气同根。
这些虚伪的话蒋文峥听了三十年,倒背如流,听得多了耳朵都起茧,如今折了个两个真皇子、一只假狸猫,往不往心里去也就不打紧了。
六殿下姗姗来迟。
眼下仍在京都的六位皇子就都在眼前了。
值得一提的是,因三殿下和五殿下相继失势,这些时日备受打压的六殿下居然先主动同傅至景打了招呼,虽只是最为寻常的一个点头示意,但也够耐人寻味的了。
在京都单打独斗可没那么容易,六殿下此举俨然隐隐已有了站队之意。
四七对视一眼,皆有点愤愤不平的样子。
“诸位殿下,陛下有请。”
大内监笑着来报,又差遣两个小太监去扶走路不便的蒋文慎。
光庆殿,只有历代皇帝才有资格成为这座宫殿的主子,俯瞰万里河山。
身穿暮色云袍朝服的一行人有序地从最象征着皇权的牌匾下走过,来到富丽堂皇的内殿,掀袍叩拜血脉相连的父亲、衡国至高无上的帝王。
衡帝如同一只徐徐老去却不减骁勇的万兽之主,欣赏却忌惮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好臣民好儿子,看着其成长、争斗。
许多年前,他也与兄弟们跪在殿中仰望先皇,一个个表面恭敬实则野心勃勃,他成了赢家坐到了这把龙椅上,如今品味到了先皇当年的心境——天威不可撼动,若胆敢冒犯,就要有勇于面对的魄力。
作者有话说
老登皇帝(cos坐在讲台上的班主任):我也是过来人,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我都明白,别搞小动作,我看得一清二楚。
第49章
白陶炉里的香烟已快燃到了尽头。
傅至景跪在蒲团前,将手中的纸钱丢进铜盆里,火舌窜地一下将白纸烧成黑墨,扑朔迷离的火光点不燃他霜寒的眉眼。
他重重地对着寄托哀思的傅氏牌位三叩首,“父亲,母亲,多谢你们这些年的教诲。儿子不孝,未能亲自到宜县奔丧,待来日儿子定亲自送元凶去给你们赔罪,请你们在九泉之下安息。”
傅至景虽知傅氏并非他的亲生父母,但若不是他们的疼爱与扶持,绝没有今日的他。
蒋文峥为诱张敬现身残害傅氏,这笔账他一定会讨回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刘震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唤了声殿下。
得知傅至景乃亡姐遗孤已近七日,如今对方也已经认祖归宗,但他显然还有些难以接受其身份的转变,心里更牵挂着死期将至的孟渔。
刘震川与刑部尚书很有些交情,托人进去问候过,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听说早两日孟渔没日没夜地喊冤,现下终日一声不吭地团在稻草堆上发愣,已然认了命。
远在边境的刘翊阳得知孟渔出事,当即修书命人快马加鞭送往刘府,要父亲无论如何都得保住孟渔。
傅至景也有份收信。
信里将他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斥他虚情假意、狠戾无情,不配得到孟渔的信赖与真心。
末了道,定会赶在元宵前击退蒙古大军回朝,豁出一身军功换孟渔的性命。
想得是不错,可蒙古岂是那么容易投降,刘翊阳纵是天赋神勇,在短短不到一月内取得大捷的可能微乎其微。
傅至景将信笺靠近火烛,火苗刹那吞噬了刘翊阳的豪言。
他丢掉最后一小片白纸,看向刘震川,伸手接过半个巴掌大的锦盒,里头用布帛包着一颗足以让人在一炷香内了无生息的灵药。
“舅舅,到时就得靠你了。”
除夕近在眼前,今年的宫宴傅至景势必要到场,那时朝野上下皆在庆贺新春,而在天牢的死囚孟渔则会暴毙身亡,这样大喜的日子出了这么晦气的事,大抵用一卷草席将尸身裹了丢到乱葬岗就能了结。
那日在光庆殿,傅至景绝口不为孟渔求一句情,刘震川本以为他冷血薄义,对此颇有微词,但到底是自己的亲生侄子,心底再不满也只得护着,没想到傅至景早早已有了谋划,他甚感欣慰。
“你放心,只要孟渔顺利吃了这药,乱葬岗处自有我去接应。”
狱头每日都会给孟渔送食,灵药则会夹在食物里,小小的一颗,极难发觉。
傅至景不是神机妙算的大罗神仙,凭一己之力不敢担保万事周全,有了刘震川这句话才稍稍心安。
他望向屋外,只见鹅毛大雪,不见远处青山。
丁零当啷——
孟渔听见锁链的声音,以为是狱头来给他送饭,想回应一声,可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