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迸发出热泪,双臂收紧,近乎是语无伦次地重复说道:“真的是你。”
宫人见飞云将军和少君搂搂抱抱,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想要将两人给分开,“将军,使不得,使不得呀。”
刘翊阳一手搂着孟渔,一手把碍事的宫人都拨走,“滚开。”
孟渔被过大的手劲抱疼了,“唔”的一声,微仰起头看着刚毅的将军,只觉这人眉眼间虽有些抹不开的煞气,他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小声问:“你是谁?”
刘翊阳满腔欢喜被孟渔的这一问给浇灭,他如同所有与孟渔重逢之人般端详着对方迷茫的神情,好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不记得我了?”
孟渔摇摇头,指了下自己的脑袋,惆怅道:“这里被撞过。”
刘翊阳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没关系,以前的事没什么好的,记不得就算了。”他握住孟渔的手,“我带你走。”
孟渔眼睛一亮,“你能带我出去吗?”
刘翊阳颔首,三两下喝斥要阻拦他的宫人,可还没牵着孟渔走到殿门,外头先传来銮驾抵达的通报,两人不得已止步原地。
八个御前侍卫呈两列分站在左右,傅至景优游不迫从中间踱步行来。
他往前走一步,刘翊阳就牵着孟渔往后退一步。
等到傅至景站定了,望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眉头不着痕迹地蹙起又落下,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刘将军要带着朕的少君去哪儿?”
眼眸一转,落在战战兢兢的宫人身上,“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竟让前朝的官员在朕的寝宫大吵大闹?”
宫人噗通跪地叩首,高呼“陛下饶命”。
刘翊阳到底没忘记身为臣子的本分,先是行礼而后道:“陛下不必朝他们撒气,是臣执意要闯进来。”
孟渔自打上回在榻上被傅至景泄露的怒意给吓过后,对新帝是又惧又怕,眼下见傅至景虽是笑着,语气却很是森然,再见匍匐在地等待定罪的宫人,犹豫着将自己的手从刘翊阳掌心抽了出来。
刘翊阳复握住他,坚决道:“陛下,不如进殿再说。”
傅至景正有此意,让福广带着一众宫人退出去,与他们进了殿内。
孟渔很是不安,连新帝的脸色都不敢再看,缩着肩膀盯着自己的脚尖。
傅至景转身坐下,望着两人直直杵在自个面前,手牵着手,肩挨着肩,很是亲昵的样子。
他眼尾隐隐抽动,将目光落在刘翊阳身上,“你想说什么?”
刘翊阳既然敢来,就有胆子开口,“请陛下收回将孟渔纳为少君的旨意,放他出宫。”
“放他出宫后呢?”傅至景笑了,一顿,“朕知道了,刘将军心里有他,是要和朕抢人?”
这话重了些,但也并非没有道理——新帝始终不曾忘记那封不知内容的信笺,可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刘翊阳都绝不松口。
“臣并非此意。”刘翊阳咬牙道,“当年的事情陛下与臣心中明了,如今孟渔既还活着,又何必非要强求呢?”
傅至景道:“那也是朕和他的事,旁人无从过问。”
“可陛下如今把他放在这儿,算得了什么,外头的人都在议论他的身份,陛下难道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谁敢非议,就是和朕作对。”傅至景扬声,“你以为所有人都敢像你这样放肆,敢跑到朕的寝宫里撒泼,敢明目张胆地要拐走朕的少君?”
孟渔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颤,手足无措,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翊阳这几年和新帝周旋,深知对方的性情确实是变了许多,自打孟渔死后,越发的偏执而无所不用其极。
傅至景是与生俱来的权谋家,天命所归的帝王,衡国在他的掌舵下必然能更加强盛壮大,但他做得了好的君主,却未必是一个好的依靠。
刘翊阳承认自己情牵孟渔,可皇城水深火热,孟渔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强行将他留在这里只会剥夺他的快乐。
他直面君王的怒火,扬声说:“陛下一意孤行,可曾问过孟渔肯不肯?”
傅至景想起遥远的从前,他在御前被钦点为探花郎不久后追随蒋文峥,后者拿结契的事来试探孟渔对他的情意,那会儿孟渔定然有万般委屈。
现在他可以圆孟渔从前的愿想,至于肯不肯,孟渔似乎从来都做不了主。
他幽深的目光看向孟渔。
孟渔被困在宫里多日,夜夜被迫与新帝同床共枕,逃不开也躲不掉,好不容易有个人为他打抱不平,要带他出宫,他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
孟渔脑子一热,带着哭腔大声说:“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做你的少君?”
此言一出,傅至景脸色骤变,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火,拍案而起,动作之大碰到了身下的椅子,发出砰一声巨响。
外头离得近些的福广模糊地听清孟渔拔高的声音,焦急地来回跺脚,心里念叨着“完了、完了”二字。
这话简直是照着帝王的脸面打,还是当着刘翊阳的面,哪个皇帝能咽得下这口气?
“来人,请刘将军出宫。”
福广赶紧跑进去,迅速地瞄一眼殿内的场景。
新帝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主位,刘翊阳一脸的岔岔不平,至于孟渔红着眼睛呆呆地站在原地。
“臣不走,要走也得带上孟渔。”刘翊阳挡在孟渔面前,五官绷紧。
“你要抗旨?”傅至景沉声,“你不要觉得自己是朕的表哥,朕就不会动你,最后一次,出去。”
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是朝廷重臣,若因此起了芥蒂,于国本无益。
福广顾不得礼数,抓住了刘翊阳的袖子,劝说:“将军,随奴才走吧。”他三两下就找出了刘翊阳的软肋,“这儿是太和殿,您别让少君为难。”
刘翊阳回头看了孟渔一眼,后者脸色煞白,显然是被他们的争执吓着了,他挣扎许久,终究不想孟渔陷入两难之地。
飞云将军风风火火地来,却不情不愿地被“请”出去,走到殿外,不禁自嘲一笑,感慨“人生由命非由他”,面对帝王,他也只能俯首称臣,惟命是听而已。
但身为臣民,自有劝谏的职责,他定了定心神,大步朝外走去。
太和殿里静得跟坟头似的。
傅至景一有起身的动作,孟渔就往后躲了下,但他并未即刻就与孟渔说话,而是转过身静默半晌,等胸膛里翻腾的惊涛骇浪消停了些才再次看向孟渔。
一句话在口中滚了几回才缓缓道出,“方才的事朕就当没发生过。”
既是如此,孟渔说的话也不能够作数。
孟渔轻轻地抽噎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傅至景竟然就轻飘飘把此事翻过,但仍很是忐忑的样子。
满殿死寂,傅至景命人端来清水,亲自给孟渔洗手。
一根根手指头被反复搓洗,搓得发红,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孟渔不由得挣了下。
傅至景握得更紧,用指腹一寸寸碾过被刘翊阳碰过的手,同时说道:“你不喜欢朕,那你念着谁?”
孟渔呼吸微凝,果真听到他阴恻恻地往下问:“刘翊阳,还是林明环?”
傅至景得不到回答,抬眸,见到孟渔抿着唇,要哭不哭地晃着脑袋。
新帝太阳穴隐隐抽痛,没有再追问。
过了会儿,亲自端着改良过的汤药喂给孟渔,要孟渔一滴不剩地喝完。
青釉碗巴掌大,孟渔边喝边用眼睛观察新帝的脸色,吞得太急了,从唇角溢出来一些。
傅至景抬手,宫人意会地递上布帛。
“君无戏言,少君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他边给孟渔擦脸边轻声细语地说,“不论旁人怎么说,朕定会给你最重的礼制,往后你就是这后宫里唯一的主子,你的话就是朕的话,没有人敢和你作对,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孟渔想出宫,想回小渔村,对上新帝黑沉的双眸,慢慢地摇了摇头。
傅至景看出他心中所想却不点破——刘翊阳说的很不错,他就是在强求。
“朕得去处理政事了。”傅至景抚摸他柔滑的脸,“礼成之前,朕会多派些禁军守着殿门,免得再有人来打扰你。”
孟渔赶在他起身前抓住他的袖口,怯怯地说:“我想到处走走……”
这点小要求傅至景还是能够满足的,但他要跟孟渔讨一个赏,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孟渔很为难地咬了咬唇,半晌,到底不愿意做终日被关在太和殿的金丝雀,凑上去在傅至景面颊落下一吻,由此换来了每日一个时辰外出的准许。
待新帝出了太和殿门,随口问:“今日守着殿门的是谁?”
两个禁军膝盖碰地。
“罚一个月的俸禄。”
禁军本以为今日定是在劫难逃,幸而新帝只是小惩大戒,纷纷叩首,“奴才谢陛下开恩。”
傅至景又道:“别让少君知道。”
太和殿的管事内监心领神会,“奴才明白。”
新帝这才前呼后拥地离开,宫人大喘一口气,都觉着今日很是凶险,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当差,不让一片落叶惊扰了太和殿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们小傅现在也只能“掩耳盗铃”了。
第62章
虽然孟渔不必时时刻刻都待在太和殿,但去哪儿都有三五人跟在左右,做什么事情底下的人都会和傅至景汇报,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栓在了他的脖子上,而绳子的那一端握在傅至景的手里。
放松和收紧都在乎于傅至景的心情。
孟渔产生自己是新帝养的一条狗的错觉,村里养狗的人家都是这样,平日里栓在门口,摇尾乞怜后能得到片刻的放风,主人一声呼唤再不情愿也得颠颠儿地回家。
他比狗还不自由。
“你们离我远点。”
孟渔气结地等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几个宫人,后者闻言退后两步,他手一指,“再退。”
直到宫人弯着腰倒退至五六步的距离他才舒坦了些,“就这样,谁要是敢靠近了,我就……”
他想了半天,说不出来,总不好真仗着新帝所谓的宠爱狐假虎威。
孟渔很珍惜外出的时刻,可皇城的红墙有五个他叠起来那么高,横在左右两侧,压抑而沉重,他越走越快想要早些逃离这条宫道,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较为偏僻的宫闱。
不远处的“宣春殿”像是被遗忘在了世间的角落,结了蜘蛛丝的牌匾掉了色,门前也堆满了灰尘和落叶,连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
金碧辉煌的皇城里竟有如此落魄之地,如同一座久不曾有人祭奠的坟墓。
孟渔刚想上去查看一番,宫人连忙上前拦住他,并说:“那儿住着的是跛脚的十二王爷,他脾气不好,平日不让人靠近的,少君还是别过去了。”
孟渔的心无端像被人捶了一拳,闷闷地痛起来,连带着脑子也嗡嗡作响。
宫人见他脸色不对,急忙上前扶住他,将他带离了此处。
他走出好一段路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不知名的声音不断地在脑中响动:那儿有人在等他,他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