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慎滚下泪来,将脸埋到他掌心,极尽哀求道:“那你带我走。”见他不说话,坚决道,“那我也不听你的话,我不要这双腿了。”
孟渔气结地把手抽出来,站起身,“文慎!”
蒋文慎仰面看他,泪顺着下颌往下滴,“我不管你是九哥,还是小鱼,带我走。”
孟渔心口疼得像被人扭成了麻花,有些后悔来这一趟了,可是他看着哭泣的蒋文慎,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座皇城有多么阴冷、残酷。
所以他一定要走,哪怕只有一成机会也要尝试。
两人已单独谈话有一会儿了,想必宫人很快就会进来,孟渔犹豫不决,最终咬咬牙道:“如果出不去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蒋文慎笑说:“我不怕死。”
走出宣春殿时,孟渔的心还紧张地跳个不停,念着蒋文慎那句“我熟知宫中的小路,也知道如何躲开禁军”,等踏入太和殿,见着傅至景的身影,面色更是一顿。
傅至景问:“去见文慎了?”
牵住他冰冷冷的手,一同坐到桌旁,“别怕,朕不是在审犯人,你想见就见吧,他的腿恢复得如何?”
孟渔悄悄地松一口气,嗓音有点紧绷,“很好。”
傅至景不置可否,拿过布帛给他擦额头上薄薄的汗,“你很紧张,有事瞒着朕?”
孟渔竭力地平复呼吸,缓缓地摇了摇头,“外头热。”
“突厥新进了些贡品,朕挑了几样给你送来,你拿着用。”傅至景一顿,注视着孟渔白皙的面皮,“突厥王的小女儿阿丽雅前两年和部落的一个勇士成亲,今年诞下一个千金,贡品是突厥王外孙女的满月礼。”
孟渔没什么大反应,兴趣缺缺地嗯了一声。
傅至景话锋一转,“你我不能有子嗣,朕想着在宗亲里挑一个可心的记在你的名下,你有中意的吗?”
孟渔心绪不宁,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明白傅至景的意思,嚯的一下站起身,慌张道:“我不要。”
“此事不急,你可以慢慢选。”傅至景重新牵住他的手,搂住他的腰将人带到腿上坐好,“你今日怎么了,咋咋呼呼的?”
掌心顺着腰摸到胸膛,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心口,凑近道:“你这里藏了什么?”
孟渔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脸上还算平静,嗫嚅,“子嗣的事,陛下不要开玩笑了。”
傅至景长眸微眯,“难不成你想朕跟旁人生儿育女?”
孟渔咬住下唇,咬得泛白,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艰涩道:“这是陛下的事。”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傅至景逼问道,“说啊,你是怎么想的,你要自己的丈夫三宫六院争奇斗艳,孟渔,你当真不在乎吗?”
“我……”
等孟渔犹豫半天真要开口了,傅至景又怕听到的是他不愿意听到的,截断道:“好了,先不谈这个。”
孟渔将“我不知道”四个字咽了回去,沉默地抿住了唇,真是怕极了傅至景的喜怒无常。
“我不会辜负你的。”傅至景亲亲他的脸颊,至诚道,“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天子看待,就如同寻常夫妻那般,有什么不满的都冲我发出来。”
孟渔勉力笑了笑,在傅至景期待的眼神里说了声“多谢陛下”,后者果不其然面露失落。
这天底下,帝王的话是最信不得的。
作者有话说
let's 试探。
第66章
再有半月就是中秋了,这几日前朝事务繁重,傅至景常常早出晚归。
新帝勤政有目共睹,好些回孟渔睡醒,天还没亮,身旁就已经空荡荡了,等晚上到了入寝的时辰,傅至景也总是姗姗来迟。
在宫人看来,陛下与少君这些时日感情要好不少,两人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话虽不多,但很是安逸宁和,勉强算得上相敬如宾。
少君不和陛下闹,左右伺候的宫人也舒坦许多,皆在暗中祈愿不要有什么变故。
孟渔如今连宣春殿都去得,自然也不必放什么风筝,但今日天气晴朗,他来了雅致,在院子里牵线。
傅至景让人在凉亭里添了只摇椅,孟渔现在就坐在上头,眯着眼睛看燕子风筝飞到天上去,脸上也有了点淡淡的笑意。
傍晚,天边的云火烧似的,太和殿的小内监来报说傅至景在前朝议事,不必等他用膳。
孟渔想了想,让宫娥装两盘小点心给内监带过去。
这可真是稀世罕见的场景,宫娥掩嘴笑说:“少君心中念着陛下,陛下一定很高兴。”
孟渔不置可否地一笑,往嘴里塞了块酱肉,慢慢咀嚼往下咽,胃口很不错的样子,吃了个八成饱。
膳后,收拾妥当,想起前两日在张太医手中讨得的对治疗腿伤极有效的膏药,要亲自给蒋文慎送去。
主动带了两个贴身的内监,一路见了不少人。
等到了宣春殿,孟渔先行进内,两个内监在外等了会儿,听见少君唤他们进去。
蒋文慎悄无声息地躲在门后,干脆利落地用两个手刀将他们劈晕。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内监顿时软绵绵倒地没了声响,孟渔心里跳得极快,连手都在发抖,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害怕的时候,一愣,迅速剥掉内监的服饰往自己身上换。
蒋文慎亦是如此,他腿脚不便容易引人注目,好在借着昏暗的夜晚也能掩盖身形。
两人光明正大地穿着内监的服饰从宣春殿的大门出去,没有打灯笼,故意往漆黑处走。
蒋文慎自幼在宫中长大,对这座皇城的布局了如指掌,很容易就能找到无人的小路,至于孟渔——他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才彻底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模糊的、破碎的记忆时不时就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镜面,走马观花地倒映出他这可怜又可笑的二十七年。
他不敢让傅至景发觉,也学会了虚以委蛇那一套。
所有人都觉着他已经认命做陛下的少君,但他凭什么认命?从他记起往事那一刻起,他心中只有“逃”这一个念头。
孟渔在礼部当过几年差,策划过好几场宫宴,正因如此,对宫中许多地方还有印象。
西南门的宫殿失修多年,堆满了草木,顽强的根枝破开腐朽的宫墙,只要稍加敲捶定能挖出洞来,爬出洞外,等待禁军换岗之际再翻过一人高的护栏,围栏外连着活水潭,顺着汹涌的水流游出去就是宫外的一条溪流。
他要逃,他一定要逃。
孟渔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剪刀,目光坚定如炬。
凭他一人之力未必能甩开内监和避开禁军,可有了蒋文慎与他一起行动,事情出奇的顺利。
他扶住蒋文慎,见对方因长时间行走额头满是大汗,低声,“再忍一忍,就快到了。”
蒋文慎咬紧牙根,贴着墙根来到破旧的西南门偏殿。
孟渔推门而入,被扑面的灰尘呛了一口,屏住呼吸后咳嗽了两声。
他们已经离开宣春殿有两刻钟了,再过不久就会有人发现他们不见。
孟渔不敢耽误时辰,拨开杂草丛,果然见到一个洞口,只是还不足以一人通过。
他左右环顾找到水桶,哐当摔成木板,用木板做抠挖工具,沉默地与蒋文慎扩大洞穴。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心如鼓鸣,热汗顺着下颌往下滴,发丝黏在湿润的颈部,背脊的布料也逐渐变得濡湿,可谁都不去在意,停也不停地咬牙砸开宫墙。
快些,再快些!
孟渔蓄力,猛地用木板挑开一块石头,木刺扎入他的皮肉,把他的掌心扎得血肉模糊,蒋文慎也没好到哪里去,木板碎成两半,他便用手去扒拉干燥的泥土,抠得十指破烂也浑然不觉。
成了——
孟渔脑子轰的一下,与同样大汗淋漓的蒋文慎对视一笑,心中震动:再高的宫墙也困不住他。
他近乎喜极而泣,哽咽道:“文慎,我们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矮着身子艰难地丛狭小的洞口爬出去……
皎洁的月色将地面照成莹白,一双金丝黑靴毫无预兆地踩在泥土地里,映入眼帘。
孟渔爬行的动作一僵,喉咙像被人掐住了,狂喜被滔天的惊恐取代,他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靴子往上看,黑金云纹锦袍浸在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那么高大、伟岸,仿佛一脚就能把渺小的孟渔踩死。
孟渔跌坐在地,仰头望着熟稔的脸庞,银辉里,傅至景变得面目全非,垂眸望着他,“你果然已经想起来了。”
他浑身汗毛竖立,一想到他在墙内拼了命地企图逃出生天,傅至景却在一墙之隔外守株待兔,终是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蒋文慎慢他一步现身,从后握住他的肩膀,与他一同既怒又惊地瞪大了眼。
傅至景身后站着十几个禁军,铁甲在月光里愈发的森冷,新帝一声令下,“来人,请十二王爷回宫。”
禁军二话不说要分开蒋文慎和孟渔,前者剧烈挣扎,但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握住孟渔的手指头被强行掰开。
他激动地喊着孟渔的名字,孟渔悲愤地站起身,扑向傅至景,“是我蛊惑他与我出宫,你要打要杀就冲我来。”
傅至景凝视着龇牙咧嘴的孟渔,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深切地感觉到,从前的孟渔回来了,用愤怒化作熊熊烈火将他裹挟起来,他忍不住抬起手想抚摸近在眼前的脸,却被孟渔啪的一声狠狠打掉。
“别碰我!”
孟渔头发凌乱,双眼赤红,彻底撕碎了这些天温顺的假象,质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已经记起来了,既然知道我要走,为什么不直接拆穿?”
为什么要在他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时,再残忍地踩碎他的美梦?
那他这些天的隐忍算得了什么?
傅至景看着他自以为隐秘地策划出宫,心底一定很得意地在嘲笑他吧:看,你翻不出宫墙,你斗不过皇权,你的雕虫小技根本进不了君主的眼。
蒋文慎灰头土脸被押在地上,孟渔冲傅至景嘶吼道:“放开他,我让你放开他!”
傅至景感觉一切以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在发展着,却还是执着地抬了抬下颌,“送十二王爷回宫。”
说着擒住孟渔的手腕,“你也与我回去,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孟渔激烈地挣扎,“我不回去,也不想听。”
傅至景深吸一口气,将人扯到怀里控制住,想要连拖带抱地将人带回,他真的攒了满腹言语要一吐为快。
挣扎途中,孟渔碰到了藏在胸膛处的剪子,他已经无法冷静,伸进去握在手里,想也不想地刺向傅至景的肩头。
尖锐的剪子没入皮肉,傅至景感到一阵撕扯般的疼痛在肩膀炸开,可比起肉体的疼痛,孟渔下手伤他更让他痛心伤臆。
禁军一见孟渔伤了龙体,举着刀迅速上前。
傅至景厉喝:“都退下。”
孟渔手上还握着剪刀柄,有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流到他的手腕,他望着刺眼的红,眼泪猛地夺眶而出,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对傅至景刀剑相向,可是他并不后悔,他所受过的伤、承担过的痛比傅至景要强烈千百倍。
傅至景却始终不松开他,他怒目抽出剪子,血滋啦啦地涌出来,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下一刻,剪刀对准了近在咫尺的颈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