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不过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就等下次出门着再带嘛。”
说话的空档元京墨已经找出手电筒来,他本来也想陪林珍荣一起,虽然在镇上没什么不安全,但总归时间晚了。
两个人只当消食,走着去的,到的时候大门已经落了闩,不过能看见屋里灯亮着。
林珍荣在门口喊了两声,不多久有人应着来开门,是个元京墨没见过的女人,林珍荣让元京墨叫婶子。
“我是镇上元家药馆的,孩子说在县城看见雪晴了,我来说声,”林珍荣问女人,“大姐回去了?”
“那可太好了,快进来快进来,”女人边引着两人进去边说,“是元老大夫家吧?我听她说了好几回,多亏镇上大家伙儿帮衬。大姑姐家闺女发热离不开人,她哥一个大老粗不顶事,我正好得空过来照看两天。”
“都是街坊邻居,应该的。这两天好点了吧?”
“哎,好些,敢动弹能睡着觉了,就是精气神差点。”
“得养段日子。”
“是啊,真是亏了元老大夫又给治又给送药,要不光一趟趟上医院拿药复查的都不知道得多少钱,正是难时候。”
女人说话压着声,语速比林珍荣快,像是干练性子。元京墨在后边跟着,从话里猜她应该是何雨婷妈妈的嫂子。
进屋就知道确实是,何雨婷妈妈在里间扬声问了句:“嫂子,谁来了?”
“元大夫家的,说孩子在县城见着小二了。”
里间门大开着没关,林珍荣看见她要掀被子连忙进去:“别动别动,你躺着。”
“大嫂你快坐。”
她执意起来,林珍荣便先扶着她靠床头坐好,给在后边立了个枕头倚着,之后坐在床沿上和她说元京墨看见何雪晴的事。
元京墨没进里间,坐在外间桌子旁边,离得近又敞着门,不耽误说话。
他把在什么地方遇见的、穿什么衣服、剪短了头发都挨着说了,之后她们给何雨婷舅舅打电话让明天去县城找人的时候元京墨又接过电话说了一遍,确定没漏下什么才挂。
“多亏京墨了,雪晴这孩子真是……”
林珍荣说:“雪晴也是想帮着家里,知道人没事咱就放心了,两个闺女都懂事,等回来好好说说,她肯定听。”
“是啊,婷婷和雪晴都懂事,就是我这个当妈的不争气。”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林珍荣床头撕下截卫生纸给她擦眼泪,看她隐忍难受的神态也禁不住湿了眼眶,“千万别这么想,这些年你一个人顶两三个人地干活挣钱,俩孩子全靠你才能吃饭上学。”
林珍荣压下涌起的哽咽,握着她左手温声说:“这种事谁都不愿意,老天作践人,咱不能作践自己。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春苗啊,咱得往前看,往前走。”
元京墨第一次知道何雨婷妈妈的名字。
春苗。
在这样的时候听见这样的名字,放在何雨婷妈妈身上,合适又心酸。
元京墨看着映进茶碗里的灯,听着里间交谈的话,脑子里像满满当当想了许多事,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
直到几个字眼钻进耳朵才猛地抬起头来。
杨春苗说:“实在没办法了,婷婷没白没黑吃了多少苦才考上学,但凡有一点法子我都不能想着让她先出来挣钱啊……”
“不行!”元京墨看见林珍荣和杨春苗都齐齐看过来才发觉自己反应太大了。
元京墨站起来,走到里间门口:“婶子,你的意思是想让何雨婷不上学了吗?”
林珍荣给他使了个眼色:“京墨,你先在外边坐会儿,我跟你婶子说两句咱就回家。”
元京墨站在原处没动。
杨春苗别过脸去,习惯性想抬右手,胳膊到半空僵了下,又落回去,弓着背低头抽噎出声。
元京墨脚下动了动又站住,低声说:“对不起,婶子,我让你难受了。”
杨春苗摇摇头,左手接过林珍荣递来的卫生纸抹了把脸,缓了会儿才转回头来。
“不怨你,婶子知道你心好,先前婷婷还说,高考的时候你帮了她大忙,要不她可能考不上这么好的学校。”
“可,”杨春苗声音一哽,停了停才能接着说,“可这孩子命苦,没投着好人家。大家伙儿帮得多,但救急不救穷,我们不能干等着四处伸手,不能出了事就拖着原先借的账不还了。我这副样子干不成活,雪晴还小,只能让婷婷撑起来啊……”
杨春苗的嫂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林珍荣连忙岔开话题劝着她先喝药,想趁这会儿让元京墨别再追问时才注意里间门口没了人,元京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小孩想得简单,”林珍荣等杨春苗喝完药说,“你别往心里去。”
“大嫂,你说得哪儿的话。”
林珍荣拍拍她,继续说:“婷婷考上重点大学不容易,往后有大出息,钱的事你别急,这一学期学费都交了,不上完多亏,且让她先念着,咱们再想办法。”
杨春苗摇摇头:“大嫂,真是欠了太多账了,原先为了婷婷上学借的钱还没还清,这回出事又借了不少,不能靠借钱过日子啊。”
林珍荣本意想着先安抚杨春苗缓两天,她回去和元长江商量商量,后边何雨婷上学的学费他们给拿,什么时候何雨婷毕业赚钱了再慢慢还就是。可杨春苗话到这份上,她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屋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元京墨快步从屋门口进来直接走到了床边。
“婶子,大学能申请助学贷款,就是借国家的钱毕业之后再按月还,没多少利息而且毕业之后还款期有好几年。我刚才搜了搜又问了个同学,他说助学贷款一年能申请将近一万块钱,家里困难能申请助学金成绩好还有励志奖学金,励志奖学金好像一年有五千。何雨婷不是在兼职吗,这样家里不用出学费她自己能赚生活费,评上奖学金助学金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上家里,寒暑假也能打工,不是非得退学。”
元京墨说得急,一气说完这么长大段呼吸都带了喘,说完看看林珍荣又看看杨春苗,见俩人都没反应,吞了下口水,忽然磕绊起来:“婶子,你、觉得,行吗?”
杨春苗看着元京墨,过了会儿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床沿的被单:“你过来,慢点说给我听听?”
元京墨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骤然松下,连忙答应:“哎!”
第52章 决定
第二天杨春苗的几个亲戚去了县城,没找到何雪晴。
但没过太久,第三天的时候何雪晴主动回来了,和何雨婷一起回来的。
何雨婷到县城转车的时候何雪晴就在车站停车场里的门边蹲着,她没有手机,记得住何雨婷的号码但没找公共电话提前联系。
她知道何雨婷今天回来,也知道从北京回来得先转车到市里再坐车到县城。
每进来一辆车何雪晴都会抬头看,不是市里来的就低下头,是市里来的就伸长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客车前后门,直到确定车上的人全部下空。
然后继续等。
不知道第多少次抬头,也数不清第多少次盯着客车看一个又一个下车的人影。
从车门下来的人流已经从密集变得稀少,接着,稀少的三五个人也散开了。
何雪晴闷闷低头,伸手在地上描自己的影子。
“雪晴?”
何雪晴猛地抬头,看见何雨婷的同一秒就站起来,不过呆呆站着没动,直到何雨婷提着杨春苗用旧衣裳缝起来的行李包走近,她才迟疑着往前迈了点步子。
“怎么不在家等我,”何雨婷把她散乱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问,“来县城跟咱妈说了吗?”
何雪晴嘴和下巴控制不住地颤,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叫出来一声“姐”。
何雨婷变了脸色:“你怎么了?头发怎么剪了?”
“不是我,”何雪晴紧紧拽着何雨婷的手,像暴雨夜里攀附大树的藤,“是家里,咱妈、咱妈出事儿了……”
何雨婷在已经西斜的太阳底下站了会儿,她一早赶车,早午两顿饭都是在车上吃的饼干,这会儿忽然从胃里泛起酸,呕吐感和眩晕感同时剧烈存在,何雨婷在脑内震耳的嗡鸣声里断断续续听妹妹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为了赚钱,杨春苗在种田之余去帮工打糠,负责往进口塞玉米秸。那个打糠机进口朝上,很高,杨春苗个子矮,得站在两个摞起来的塑料筐子上。
塑料筐子是镇上卖果子最常用的塑料筐,装土豆、苹果,也能当垫脚的东西踩,可毕竟不是石头一类实心的结实东西。
杨春苗踩的筐底裂了缝,身子一歪手跟着玉米秸绞进去,被一块儿干活的人七手八脚扯下来,没撑多久就生生疼晕了。
先送到镇上医院止血,又转院到县里,后来去市医院截肢,吊消炎针,回家养伤,前前后后算起来已经是大半个月的事。
长途电话贵,再加上何雨婷刚入学就找老师申请了勤工俭学岗,还做了两份家教,更不敢荒废来之不易的大学生涯,每天都挤得满满当当,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便算不上多,通话时间更不会长。
家里瞒她瞒得简单,就连藏不住话的何雪晴都没露馅。
直到现在才终于忍不住,找不到主心骨的慌乱、险些失去妈妈的后怕、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的失措,全部在何雨婷面前倾泻爆发。
“别哭。”
何雪晴哭得不停抽气,何雨婷眼睛通红,但没掉眼泪,她给何雪晴擦擦脸,说:“别哭了,你这两天在哪干的活,姐跟你去收拾。”
何雪晴在一家饭馆给人端菜刷碗,算起来干了两个整天,何雨婷领着她去找老板辞了工,在后厨一个夹道里收拾了何雪晴的东西,最后和老板讲了十几分钟,要来五十元工钱。
这和一开始说好的六十元一天差得远,但是何雪晴知道就算老板一分不给她也没办法,只能一声不吭跟在何雨婷后面。
走到能坐车的路边正好上一班车刚过去,下一趟还得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在路边坐下,何雨婷从书包里拿出塑料杯子,让何雪晴喝水。
长姐如母,这句话近几年在何雨婷和何雪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爸爸走后杨春苗忙于生计,何雨婷几乎接替了杨春苗在家里的角色,包括何雪晴的所有。
其实再早的时候,何雪晴也习惯听姐姐的话。两个人差了不到四岁,但何雨婷自小懂事,家里难得买娃哈哈的奶饮料,一板四瓶,两人一人一板,何雨婷会喝一瓶留三瓶,留下的悄悄放起来,等何雪晴什么时候不高兴了或者嘴馋了,再拿出来哄她。
“姐……”何雪晴喝完水,拧好瓶盖,即便忐忑还是和她说自己的想法,“咱家得有人赚钱,我身份证上的虚岁快十六了,听说市里有挺多厂子要我这么大的人。你好不容易考上学,三四年就能毕业,我学习不好,你天天教着拽着才勉强考上高中,再怎么学也考不了北京的大学,还不如早点出去干活。”
水泥路上落了些叶子,被疾驰而过的车卷起来又晃晃悠悠落回地上。
不知道在具体哪个时刻,秋天已经来了。
何雨婷眺着路面不断掀起的薄尘,沉默几秒,转回来摸摸何雪晴剪得只剩个揪的头发:“回家去别说这些,跟妈认个错,把作业写完,过了假期好好上学。”
“姐——”
“我也不会退学,”何雨婷说,“越是难,就越得好好上。”
何雪晴着急堆到嘴边的话卡住,一时没能出声。
“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上学也有很多路能走,咱们要想往后翻身过上好日子,就只有上学这一条路。你现在不上了,去厂里一个月赚两千块钱,等下去十年,二十年,你还是在厂子里赚那些钱。就像咱妈拼了命使劲,也只能在地里靠力气赚钱,她没别的路,没得选。”
何雪晴听进去了,但她已经不是小孩,知道家里的情况,没办法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可咱家没钱,就算往后能好,眼前怎么办?”
“姐来想办法。”
何雨婷和妹妹这样说,回到家后也和妈妈这样说:“只要人在,什么都能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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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京墨是又过一天见到的何雨婷。
她听妈妈说了元京墨在家里反对让她退学的事,看见了元京墨认认真真写在纸上那些帮她的办法,所以专门来了一趟元京墨家。
到的时候不巧,林珍荣说元京墨和秦孝出去了,原本想顺便到药馆找元鹤儒问问她妈妈平日里要注意的地方,可元鹤儒也不在,说是出门了过两天才回来。何雨婷于是放下带来的新摘的丝瓜,先回了家。
元京墨被秦孝送回来的时候时间还早,下午三四点钟,正好秦孝有事到镇上,元京墨跟着一起来,弄完没再跟着去下溪,免得要不了俩小时还得再送他一趟。
出去上大学了,难得回来,元京墨想多陪陪爸妈,假期这几天一直在家吃晚饭,没在秦孝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