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鸣叹息了一声:“这样吧,我来设置一个定时配送,等考核结束后,亲自给你送上门送一份大礼,怎么样?”
席羡青明显是不满的,但听到“大礼”的一刻,身后的绿孔雀无声抖了一下尾翎。
少顷,他开口道:“说到做到?”
祝鸣拉住席羡青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偏过头,低下眼睫,用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的掌心
“呐,给你盖章,留个凭证。”他笑着看向席羡青的眼睛,“说到做到。”
不知道是这份大礼的诱惑太大,还是考核的截止日期近在咫尺,总之未来的两周,席羡青书房里的灯就没有暗下来过。
杨佳禾和工匠们偶尔会上门拜访,书房的门时常虚掩着,席羡青这回并没有给祝鸣看稿,当然祝鸣对这件作品的细节也没那么感兴趣。
路过时,隐约可以听见他们在沟通设计想法——席羡青给秦惟生准备的作品,似乎是一个奖杯。
祝鸣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有些复杂,更多的是庆幸,因为他知道,这或许恰恰就是秦惟生想要的。
于祝鸣而言,只要席羡青这次可以顺利平安地通过这次考核,就已经够了。
两周后的K大礼堂,座无虚席。
K大研究院对席羡青的这次交流到访极其重视,因此作品的展示和合影环节,邀请了整所研究院的学生和教职人员到礼堂观看,全程进行现场直播。
因此这场仪式,不仅面对的是六区七区的观众,而是展示给整个希明星的。
不过大多来到现场的七区人都心知肚明,说是作品展示,其实就是秦惟生的加冕仪式罢了。
秦惟生站在礼堂的后台,透过暗红色丝绒幕布间隙,他看到了学生,看到媒体和摄像头,看到灯光汇聚在舞台的正中央的,他即将要站在的位置。
他微笑着闭上眼睛,在幕布后方张开了手臂,胸腔里郁结盘绕多年的闷气,终于在此刻吐了出来。
他六十岁了,荣誉头衔样样不缺,也算是K大这么多年的传奇——他是七区那一届高考状元,曾差了三分便达到医考满分,又是K大当年最年轻评上正教授的人,一路走到现在,从未有人否定过秦惟生的天赋。
只是这样的顺遂,也让他的自尊心达到了近乎病态和偏执的地步。
许多人都曾议论他为什么不亲自竞选首席,有人说是他已经不需要再多的头衔来证明自己,也有人说他是淡泊名利,更愿意将机会留给后生。
但只有秦惟生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他从未有资格去争取。
在K大读本科的第一年,他在一场考试中作了弊。
那其实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基础统计学小测,当时的秦惟生却在最后一道大题时忘了公式,大脑一片空白。
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下——鬼使神差地,他想要去偷看一眼放在椅子下的书本,却直接被当时的监考官抓获。
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几个,而这一次小小的错误,于他现在的功成名就相比完全是不值一提的,甚至哪怕那道大题没有做出来,他依旧还是那场考试中的第一。
但这一次的作弊行为,却实实在在地记录到了七区的学术档案之中,学术档案由所有高校共享,为的就是公平公正互相监督,但这同样也意味着,秦惟生可以在K大只手遮天,却唯独没有任何办法抹除这一条小小的作弊记录。
——而七区首席的第一条竞选要求是,竞选者不能有任何学术档案中的污点。
后来的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秦惟生都觉得那是老天在捉弄他。
哪怕他已经是当时K大名声最响亮的教授,哪怕他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哪怕近乎将领域内的顶尖奖项全部包揽——秦惟生依旧觉得不够,因为首席这个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已经化为他这辈子的执念。
他的内心变得偏执、扭曲起来。
不论如何,他都要得到这个位置。
他原本想要培养自己的孩子为首席,可上天却对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年轻时身体的长期劳损,加上心中积郁已久,结婚多年后,他曾尝试过各种医疗手段干预,妻子却始终无法怀孕。
于是他选择了阮悯,并让全希明星看到,哪怕再没天赋的人,只要有他秦惟生做依靠,也能坐上七区的首席位置。
而今天,他终于要在万人瞩目下,真正地将获得这份早就该属于自己的荣誉。
助理在秦惟声的耳边轻声提醒:“秦教授,仪式即将开始,您该去台上落座了。”
秦惟生睁开眼,回过神来,佩戴上笑容:“好的,我这就去。”
台上一左一右两把椅子,分别坐着席羡青和秦惟生,曲荷作为今晚的主持人,则站在中间,用一些官方的客气话展开了这场仪式。
秦惟生微笑着抬起了手,示意自己想先要插一些话。
“在这场仪式开始前,我有一句话想说。”
秦惟生接过麦克风,温声道:“这件作品,是我的学生阮悯执意赠予给我的,作为七区的现任首席,阮悯这些年吃的苦,和在学术上付出的心血,我都有看在眼里,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可以先将掌声送给他。”
台下的掌声雷动,秦惟生微笑地将话筒交还到了曲荷的手里。
曲荷说:“下面让我们邀请席羡青先生,来阐述一下这件作品的灵感来源和设计理念。”
一直静默的席羡青接过了话筒,
“制作这件作品的灵感,主要来源于秦教授对学生孜孜不倦地栽培和指引。”
席羡青声线平淡:“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考核迄今为止,做过最复杂,也是最用心的一件作品。”
镜头及时地对准了正中央的升降台,给出了特写。
随着升降台缓缓升起,席羡青的最后一件考核作品,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揭晓。
——一个线条优雅、造型高挑的奖杯,底座采用了多层结构,杯身的两侧延伸出优美的弧形手柄,毋庸置疑的漂亮而精美。
更新奇的是,奖杯的主体外围,由一层接一层的金色螺旋式阶梯包围。
而这座偌大的奖杯整体……竟然完全是由黄金制成的。
了解席羡青的人都知道,黄金向来不是他在作品中爱用的题材,哪怕使用,也通常是用来点缀或陪衬其他的主石。
然而这件作品,整体仅由大片的黄金铺成,给外人的观感则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金碧辉煌,奢靡灿烂。
曲荷似乎也被这光彩惊到,良久后才回过神来:“席先生方便为我们介绍一下作品的细节和寓意吗?”
席羡青:“当然。”
“在我们外人的眼中,秦教授无私地用知识滋养呵护着学生,培育了无数优秀聪慧的科研人员。”他淡淡道。
镜头同时给出特写,观众们才注意到,在奖杯的底盘上,设置了四个小小的按钮。
随着席羡青按下第一个按钮,许多细小的、金色的小树苗从第一层阶梯的正中央缓缓浮起,呈现出破土而出的美感。
“在秦教授的学生眼中,秦教授无疑也是值得依靠和信任的老师,在他的指导下,学生们茁壮成长。”
——第二层阶梯正中,金色的树苗逐渐生长,生出了新枝与嫩叶,金色的枝叶纹理细腻精致,栩栩如生。
“首席阮悯先生曾和我说过,秦教授是为他遮风挡雨的良师,更是人生中的引路人,没有秦教授,也不会有他今天的成就。”
第三层阶梯缓缓浮起,金色的梅花鹿伫立已经枝繁叶茂的树下,静静向最遥远的顶点仰起脸望去。
与此同时,奖杯顶部的正中央,代表着秦惟生存在的金色狐狸雕塑也缓慢升起——狐狸脸上的笑容慈祥,温柔地垂眼看向自己脚下的学生。
席羡青的声调平稳道:“从培育幼苗,到生出枝叶,长出枝干,枝繁叶茂的背后,秦教授用汗水和心血浇灌着每一个学生。”
他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钮,从金色狐狸的脚下,也就是奖杯的正中央,开始缓缓流淌出了许多液体。
那是一种独特的银白色流体,像是某种流动的金属,光滑如镜,从金色的奖杯边缘溢出,顺着一层接一层的阶梯滚落,蜿蜒着流淌而下。
这种冰冷神秘的流体如银色瀑布一般,先是浸润了梅花鹿的脚,打湿了树木的枝叶,最后浇灌到了最下层阶梯上的幼苗,将整个奖杯和奖杯下方的阶梯浸满。
一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跟着一同屏住。
——流动的液体像是流动的星火,又像是波光粼粼的银河,流淌在灿金色的奖杯和下方的阶梯装置上,在聚光灯的照射下,这一场景是近乎无法用言语描摹的惊艳与璀璨。
他们紧接着意识到,这银色的流体指代着的,似乎就是席羡青话语中的“秦惟生的汗水和心血”。
秦惟生的呼吸也跟着停止下来——上次会面时,他提出的令人难忘的交互效果,席羡青竟然真的做到了。
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在这片流淌的灿烂中,他近乎痴迷地与奖杯顶端的金色狐狸四目相对,他和它离得是那样的近。
然而下一秒,观众席里,传来了零零散散的、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有人的神色古怪,有人偷偷摸摸地指向奖杯,和身旁的交头接耳,偶尔还能听到寥寥的几句“怎么回事?”。
然后他听到席羡青淡淡地问了一声:“秦教授,这就是您眼中的自己,对吗?”
秦惟生心头无名一紧,又一次看向奖杯,紧接着脸色一变,瞳孔颤动——
因为他这时候才注意到,黄金奖杯上所有银色液体流动过的地方……竟骤然失了颜色!
原本流光溢彩的黄金奖杯表面,蓦然变成了斑驳的灰白色,而那些娇嫩的幼苗和树枝,像是干枯失水般地变得黯然无光,原本雕琢得活灵活现的金色梅花鹿,身体也宛若抽走了灵魂一般褪了色。
由金碧辉煌在瞬间变得衰败不堪,梅花鹿原本灵气十足的双眼变得死气沉沉,木讷地抬眸看向最高点。
只有站在奖杯最中央、最顶点的位置的狐狸依旧是明亮辉煌的金色,而狐狸脚下汩汩不断地冒着那漂亮的银色流体,还在源源不断向下流淌。
狐狸雕像脸上那原本慈祥温和的笑容,顷刻间变得更诡异起来——它像是居高临下地站在顶点,像是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般,微笑而冷漠地注视着自己脚下的一切被夺走生命力。
秦惟生的心蓦然一沉,猛地看向席羡青的脸。
——却发现坐在远处席羡青就像是等待已久一般,双腿交叠地坐在椅子上,波澜不惊地与自己对视。
“可是我真的很好奇。”
偌大的礼堂内,席羡青每个字都格外的清晰而有分量:“以掠夺别人的心血满足自己的私欲,用仕途来威胁学生而实现自己的贪念,甚至不择手段地毁掉别人的人生,来获得这个位置的你,真的能够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礼物吗?”
第63章 轻点拆哦
偌大的礼堂,成百上千的观众,竟在一时间同时变得寂然无声。
台下角落的座位上,祝鸣骤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台上席羡青的侧脸。
他在瞬间反应过来,那从金色奖杯正中缓缓流淌而下的银色流体不是别的,而是水银。
黄金在与水银相遇的刹那间便开始发生化学反应,在表面生成灰白色的金汞化合物,在观众的眼中,则巧妙地形成了一种视觉上衰败褪色的效果。
其实祝鸣今天原是不准备来的,他虽能够接受席羡青做出这件作品,事实上,他是鼓励席羡青完成这次考核的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亲眼见到,并直接目睹秦惟生这个人亲手接过这份作品。
但不知为何,先前两次作品合影环节都独立完成的席羡青,却唯独在这一次要求祝鸣一起同行。于是祝鸣和叶鹭来到K大礼堂的角落坐下,全程观看了这一场仪式。
直到此刻,祝鸣才意识到,席羡青要求自己同行的真正目的。
在众目睽睽和聚光灯的照射之下,秦惟生的神情好像在瞬间变得扭曲。
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维持着和善的神情,沉稳地开口问道:“席先生,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在这个位置待了这么久,空穴来风的指控从来没有少听过。”
他温声提醒道:“你年轻气盛,又是一个外区人,有时很容易会被一些风言风语影响,我能理解。”
“但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妄加评论,有的时候并不是妥善之举。”他微微眯起双眼,像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任何证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