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若无湫儿出现, 她们母子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湫儿本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他合该做这燕京城里最无拘无束之人, 衣食无忧,一生富贵, 却因为她们母子,进了这危机重重的皇宫,他那时那么小,懵懵懂懂,就成了她的孩子,这叫她怎么割舍!
在她心中,湫儿就是她亲生的孩子,这些年里,她对湫儿出身一事绝口不提,只当不知。若哪日溯儿无后而薨,她的湫儿合该继承皇位!
“怪不得,你将蟠龙纹圈椅赐给了阿湫……”太后心中痛极,她眼眸微阖,落下一道泪来——她只当是他们兄弟情深,姬溯才将那把代表太子之位的蟠龙纹圈椅赐下,不想居然是因为他强要了姬未湫!
她起身,她立在姬溯身前:“阿湫秉性良善,他敬你爱你,溯儿,你如今回头还来得及。”
姬溯仰头看着太后,声音有些沙哑:“来不及。”
“朕不会放手。”
余音尚在殿中回荡,却有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取代了它们。姬溯偏过头去,冷玉似地皮肤上浮现出一只淡红的掌痕,边缘清晰可见,可见用力之大,太后的目光近乎狠厉:“你再说一次。”
姬溯道:“我不会放手。”
“啪——!”
又是一记落在了姬溯脸上,宫中规矩,打人不打脸,姬溯生来便是太子,尊贵无比,便是先帝最疯癫的时候都不曾掌掴过姬溯,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君王?
太后的护甲落在黑玉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姬溯的脸颊上渗出血来。
太后注视着他,再度扬手,却被姬溯抓住了手腕,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这两记掌掴于他而言不过清风拂面:“母后,事不过三。”
太后厉声道:“我终究是你的母后,是湫儿的母后!你这……你这样……强逼你的弟弟,姬未溯,你的心在哪里?!湫儿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对他!纵使……纵使……纵使你非他不可,你也该……”
太后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她脚跟发软,站立不稳,倒下之时被姬溯扶住,她扶着姬溯的手臂,睁大眼睛看着他,希望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你也该忍耐……那是你弟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天下什么好颜色没有,你喜欢谁,把谁弄进宫来母后都不管!你怎么能对你弟弟……”
“溯儿,你醒醒啊!这事儿一旦传出去,你让湫儿怎么活?!你既然喜爱他,怎么舍得叫他受此奇耻大辱!”
姬溯扶着太后,眼眸低垂,他道:“即是要了他,自然该为他考虑周全,此事世人皆可瞒,母后却不能不知。”
太后根本没有问姬溯姬未湫愿不愿意,谁会愿意?谁愿意和自己的兄长有私!退一万步,哪怕姬未湫愿意,若是姬溯无心,他们怎会如此!
姬未湫年幼,尚未及弱冠,他怎能抵得住姬溯这个兄长蓄意诱骗!
姬溯起身,将太后扶到了椅子上坐下,又取了帕子来,太后伏在扶手上哭泣,姬溯跪在了太后膝边,直到太后平静下来,方道:“此事错在儿臣,儿臣不悔。”
“母后不必伤怀。”
姬溯说罢,起身离去。
太后没有叫他站住,没有用,她这个儿子一旦下定决心,谁都劝不回来,正如他当年下定决心弑父一般,无人可以拦他。
当年如此,如今亦然。
她只怕,她只怕……君王无情,哪日若他厌弃湫儿,湫儿……还有命活吗?
……
庆喜公公见姬溯自慈安宫出来,忽地见姬溯脸颊微红,甚至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当即大惊,可再看姬溯眉眼含霜,冷漠如冰,却不敢吱声,宫人们早已跪伏于地,无人敢抬头。
他心中知道,大概是圣上将与小殿下的事情告于太后知晓了。
姬溯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去了偏殿处理脸上的伤口,“取冰。”
庆喜公公本想劝,这寒冬腊月,还要用冰,万一将面上的皮肉冻得坏死……他正欲转身去取,却又听姬溯吩咐道:“取玉露膏。”
庆喜公公松了一口气,打开偏殿门出去,却见云宫令立在门外,手中捧着的正是玉露膏。
太后再激动,再有不忿,也会将此事与姬溯一道齐齐捂下去。
故而面上的伤也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冰凉的膏体敷上面容,姬溯神情冰冷,却意外的有耐心,令庆喜公公连连敷了五六遍,直到确定脸上看不出痕迹后才离开了慈安宫。
***
另一侧,姬未湫跟着周如晦在城墙上巡视,他眼力好,哪怕站在最高处,也能看得清城墙根的破损,见上面刀兵剑斧之痕赫然。而城门之外,是兵士们在清理尸骨。
本来今日要去见突厥二王子铎夏的,但昨夜几股突厥散兵汇合,突然攻城,厮杀了小半夜才算是将人杀了个干净。
姬未湫问道:“这些尸骨要如何处理?”
周如晦道:“集中焚烧。”
“啊?”姬未湫:“就这?”
闻言,城墙上驻守的士兵纷纷看来,这话说的,挫骨扬灰还不够?这位从燕京来的文书看着俊美斯文,文质彬彬,没想到这般狠辣?
周如晦对着姬未湫向来是很有耐心,闻言问道:“阿九想如何?”
姬未湫斯文地笑了起来,特别含蓄腼腆:“二哥,我只是觉得城外白雪覆野,茫茫一片,委实有些太过素净了。”
一众士兵:那不然呢?修个亭子?以后突厥人来了大家先在城外喝个茶再打?
姬未湫探出头看了看那些横七竖八的身体,又像是害怕一样缩了回来。他道:“听说京观可好看了,尸体都有了,二哥,我们也不能浪费,不如就筑个京观吧。把脑袋割下来摞起来,剩下的还是搬去烧,顺手的事儿。”
众人:“……”
“……”周如晦:“……好。”
周如晦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只有小股兵马,人头或许不够。”
将军——!
墨剑在心中高呼了一声,连忙道:“文书有所不知,若垒砌京观,这几日艳阳高照,尸身腐烂发臭,易起疫病,再者已近年关,或许突厥不会再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姬未湫听着也觉得有道理,认真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先将头颅割下来煮一煮,削皮去肉,只留下白骨,这样摆完了也好看,不易有野狗秃鹰来叼,坏了景致……几近年关,也算是添点喜气。”
墨剑:“……”好有道理,他都快被说服了!
众人:“……”突然觉得好解气怎么办!
墨剑定了定心神,又道:“文书三思!此举有伤天和,若是传回燕京,定然要受御史……”
他说到这里不说了,这位是谁?这位可是瑞王!默定的储君!哪个御史不长眼睛上书参一本储君失德?这要是真参了,那可不就是失德不失德的事儿了——筑的是突厥人头的京观,涨的是我军的士气,失什么德?伤什么天和?怕不是这位御史通敌叛国!
哦对,御史之首吴帆吴大人随行,还在后头,再有两天就该到了。
周如晦看姬未湫神采飞扬,颔首道:“就这么办。”
一锤定音!
很快命令就传达到了下面,煮人头这事儿倒是没人嫌弃,边关的士兵大多来自本地,早已恨突厥入骨,听闻要筑京观一个个抢着来干,百姓们也听说了,左右是白日,一个个都不带怕的,称要帮忙,自带柴火还有家里不要的锅就出来了。
不过一日,城门外便多了一座不太高的京观,姬未湫拿帕子捂着口鼻去看了一眼,回头就说:“有些小……无妨,下回再有突厥来袭,杀了的一样堆上去。”
他扬声道:“待来日,京观成山,且看突厥尔敢来犯。”
众兵将只觉得热血沸腾,高呼道:“突厥尔敢再犯——!”
“突厥尔敢再犯——!”
“突厥尔敢再犯——!”
周如晦:“……就这么办。”
他突然觉得,或许姬未湫的才能并非是在朝政上,而是在边疆,若非亲王领兵实在是犯忌,他不如上书请姬未湫来边关为将算了,假以时日,在其王庭封狼居胥指日可待。
姬未湫含蓄地笑了笑:“二哥,要不要让人也见识见识?”
他等着没去见铎夏,就是在等着京观筑成,然后带铎夏来看一看。
要是铎夏不识趣,那就把京观最上面的那颗头颅取下来,然后把铎夏的头颅放上去。
第117章
“二王子铎夏?”姬未湫微微颔首, “久仰大名。”
铎夏身高八尺,肩宽膀圆,满脸络腮胡, 一头蓬乱的长发灰白掺杂,皮肤黝黑, 非常符合时下对突厥人的刻板印象。他被两名青玄卫押着送到了城墙上, 身上捆了铁锁,又捆了软筋绳, 确保他绝不会对姬未湫造成任何威胁。
姬未湫一见到这一位, 就想起之前吃到的儿子和母亲生了妹妹的传闻,看向对方的目光不禁带上了一些探究之色。
铎夏抬起眼来看他,姬未湫在端详他的时候,他也在端详着姬未湫。
面前这位南朱王爷,听闻还不足双十, 与南朱皇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长得也是一副难得的好相貌,俊美热烈, 像是一团灼灼的火。这般的外表下,却是南朱数一数二的权臣, 深受南朱皇帝宠眷, 南朱朝中不少高官显贵折戟沉沙于他之手,算得上是手腕狠辣。
定国公一直扣着他不做处理, 他就料到必有重要人物要来,没想到来的居然是这一位。
“瑞王。”铎夏目光如狼, 他舔了舔嘴唇:“看来贵国皇帝对小王很重视。”
姬未湫顿了顿, 有些一言难尽——重视是重视的,但是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视。姬溯难道不清楚他是什么德性的人吗?他有多少能耐姬溯恐怕比他自己还清楚, 真要重视,周二哥或者顾相来处置不就完了吗?轮的到他?他临行前,姬溯的意思可是跟他说的很清楚:你随便玩玩试试,不成也不影响大局。
但是当面拂对方的面子显得很没有风度,故而姬未湫似笑非笑地道:“铎夏王聪慧。”
大概是没听出他的意思,铎夏王显得胸有成竹,他了然一笑:“快人快语,那些无所谓的试探就免了吧!王爷要如何才肯释放小王?”
“本王也不欲与铎夏王打机锋。”姬未湫一手微抬,示意铎夏王可以与他一并散散步,姬未湫直白地说:“铎夏王,可愿合作,各取所需?”
铎夏王听罢嗤笑道:“怎么,南朱师打算插手突厥内政?”
“算不上。”姬未湫双手拢在袖中,厚实的雪白皮毛将他的眉眼衬托得愈发精致,他道:“只是比起乌尔王,铎夏王更适合成为可汗。”
“乌尔那狼崽子?”铎夏王听见这个名字就冷哼了一声:“既然是各取所需,王爷又要什么?总不会是高天给了王爷启示,让王爷奉我为主的吧?”
铎夏王的汉话不算太好,可用着他那古怪的强调说出这句话来时却表达得异常清晰。一个青玄卫骤然发力,一脚踹在了他的膝弯,铎夏王闷哼了一声,单膝跪地。
姬未湫微笑了起来,他停下了脚步,不看铎夏王,而去欣赏着城门外的风景,因着昨日不曾下雪,又是艳阳高照,银装褪去,露出无边荒凉来。荒凉之上,却又有一座白骨山,风自骷髅的缝隙中穿过,呜呜咽咽,如同厉鬼哀嚎。
他轻描淡写地道:“铎夏王玩笑了。”
铎夏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神情骤然一僵,铎夏王并非未曾见过尸体,只是任谁看见自己的子民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敌国的门前都会有克制不住的愤怒与仇恨,相反,姬未湫神情淡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什么美景。
这就是威慑!
他就是在威慑他!
铎夏王明确的知道这一点,却又掩不住的愤怒。
姬未湫没有说话,他和姬溯相处的时间太久,太明白怎么应对这种场面,铎夏王不吭声,他也懒得主动挑起话茬。沉默很快被铎夏王打破:“瑞王,你要什么?痛快些!”
“不是王爷一直在顾左言他吗?”姬未湫反问道。
铎夏王本以为这南朱王爷总该扔出正题了,哪想到他说了这一句后又不再言语,他心中一顿,犹如百爪挠心,他想了许多:这瑞王要支持他做可汗?为什么?他能有什么好处?他想借此得到什么好处?为什么选他而不选乌尔那头狼崽子?
终于,他忍不住道:“是小王有错,王爷可否告知小王了?”
姬未湫方颔首道:“两国交战,苦得终究是百姓,铎夏王,本王要一个五十年内不起兵戈,两国共进退的盟约。”
铎夏王听了猖狂大笑,他指向那座恐怖的京观:“你以为我会信吗?这就是王爷说的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