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一手支颐,道:“你自个儿玩去吧,我要带着皇兄和母后一道去甘泉别苑过年。”
姬六一怔,好好好,他白担心了,瞧姬未湫这话说的‘我要皇兄和母后’?要不是平时说习惯了,哪里能这么说话?反正搁他身上,他是不敢说什么这种句式的。
很快时间就差不多了,姬未湫问道:“六哥,一道去清宁殿?”
姬六感谢了他的邀请并且冷漠无情地拒绝了他:“父王说了,叫我饭后去寻他。”
这一听就是个借口,姬未湫也不以为意,要是在宫外姬六说不去就正大光明说不去,在宫中多少要留个心眼子,叫人听去了,严格算起来就是大不敬。他自己无所谓,却不能要求姬六也无所谓,毕竟他大不敬的时候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两句话了。
姬未湫和姬六在长宸宫宫门口分道扬镳,宫人提着食盒跟在了姬未湫身后,姬六眉峰扬了扬,什么也没说,走了。姬未湫上了马车去清宁殿,等到了清宁殿时果然里头一片安静,料想着这个点姬溯应当还在午睡,但也快起了,他也不去打扰,就在正殿中坐下,好整以暇地等着。
果然不多时就听见碧纱橱里有响动,姬未湫提着食盒就走了进去,姬溯正在宫人的服侍下更衣,见他进来,目光在他身上停驻,随即示意他去坐等。
姬未湫在窗边小几上摆好了点心,姬溯换上了一身常服后坐到了他的身边,捧着茶慢慢地喝,用以醒神。姬未湫调侃道:“今天总算是松快了。”
虽然还未封笔,但确实已经没有多少折子了,被内阁一分,等到姬溯这里时几乎等于没有。姬溯捧着茶斜睨了他一眼:“朝会为何告假?”
姬未湫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又没有什么大事,就想多睡会儿……”
非要他去朝会上坐半把时辰干什么?虽说这几日朝会很快就结束了,但那也比不上他在暖融融的床上多睡半个时辰啊!
姬溯眉目微动,本想斥小孩儿两句,却委实是没有这个立场,平素胡闹过头,也有叫他告假的时候,放到此时就不好再训斥他了。
姬未湫却看得明白姬溯,他身子一歪就枕到了姬溯腿上,笑眯眯地说:“好吧,以后我会克制的。”
姬溯被茶盏捂得微烫的手抚了抚他的发际,示意知道了。
姬未湫心中想的是:别让他有机会把持朝政,否则他一定把朝会改成三日、五日一朝,而且下午两点才开!
两人皆没有什么太过亲昵的举动,姬溯一手随意搭在姬未湫身上,就着这个姿势吃了两碟点心,姬未湫也就爬起来准备跟姬溯一道去给母后请安了。
越是靠近太后的慈安宫,里头的喧哗声就越发清晰,姬未湫和姬溯下意识有些凝眉,庆喜公公见状一手在背后挥了挥,示意小太监快去慈安宫通禀,就说是圣上与王爷快到了。
小太监匆匆忙忙过了去,等到姬溯和姬未湫到时,慈安宫已经恢复成往日的平静安宁了——倒也没有全部,比如太后正在和王妃等人说说笑笑,怀里还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孩儿在逗。
太后见他们两来了,便笑道:“好了,别行礼了,今日都是自家人,莫做那么多虚礼。”
饶是如此,姬未湫和姬溯还是行了一个礼:“母后。”
一旁王妃以及她的媳妇们也纷纷行了个轻巧的礼节。宗亲王王妃已经年逾六十,比太后十足大了一轮,身形富态,满面笑容,黑白参半的长发挽着一个整齐富贵的发髻,珠翠满头,她打量着姬未湫,笑着道:“娘娘,好福气啊!”
“啧!那皮猴!”太后娘娘笑骂道:“他不气死我就算是好的了!也就是他哥哥惯出来的性子!”
姬未湫做出一副腼腆的样子,恳求道:“母后,您在伯娘和各位嫂子面前给儿臣留点颜面。”
此言一出,女眷们都轻笑了起来。
太后哪里不知道他这副样子是装的?但到底是自己儿子,长得又这般俊秀,哪怕知道是哄她们的,那也是开心的,便道:“这是你二哥家的小四,你这个当叔叔的快来抱抱。”
姬未湫可不敢抱,这年头小孩儿都矜贵,别给他没轻没重的弄痛了,当即解了腰间玉佩塞在了襁褓里,“二嫂子别嫌弃,拿给孩子当见面礼。”
二嫂笑着颔首道:“阿湫送的哪有不好的?”
姬未湫露出了一个笑容,又侧脸去看姬溯,发现姬溯早就在一旁落座了。姬溯见他望来,便也解了手上一个扳指给了庆喜公公,庆喜公公递了来,宗亲王妃更是惊喜,没想到一向清冷的圣上也会来凑这个趣。
大概是破财消灾,送了见面礼后姬未湫和姬溯就被放出去了,毕竟一屋子女眷他们两也不好多待,等又去偏殿见了宗亲王等人,按照规矩,宗亲王先行见礼,随后姬溯行了个半礼,以示尊重族老。
这么一坐,就得坐到傍晚开席,姬未湫半途实在是耐不住,给姬六他们一个眼神后直接开溜,在场这一辈分里头只有他和姬六还未成婚,瞧他两鬼鬼祟祟地往外走,宗亲王笑骂道:“这小六,一把岁数了还坐不住!”
姬溯自然也看见了,他眼中有些笑意,淡淡地说:“任他们去。”
小孩儿不愿意坐着就不愿意吧,外头雪景正好,出去走两步也是好的。他的目光回到了宗亲王身上,道:“大伯,待明年……”
宗亲王瞬间严肃了起来。
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细听姬溯与宗亲王的对话,这几句话可比凭空猜测圣意来得有用得多,明年他们一家是福是祸,就看这几句话了!
另一侧,姬未湫直接带着姬六刚出门,就被一群小孩儿给逮了个正着,从大到小排了一排,为首那个有十四岁,已经是个正经少年人了,他笑道:“六叔,九叔,你们去哪儿?”
这是姬六他大哥家的儿子,特别精明,给他抓住想要甩脱他恐怕要费好一番功夫,于是姬未湫道:“去摘梅花,你们去吗?”
姬未湫此言一出,一群小萝卜头就开心坏了,又蹦又笑,姬未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哎,小声点!万一惊动了里头……那可就去不成了!”
他指了指正殿,一群小萝卜头瞬间闭了嘴,姬未湫耳根清净了不少,示意宫人们过来,带着他们一道去梅林玩去。
姬未湫还很过分的让人把小黑豹子带了过来,跟一群小孩儿提议玩老鹰捉小鸡的另一种玩法——黑豹捉小孩儿。
等到傍晚时分,一个个小孩儿都乖得不行,让干什么都干什么,洗了手一个个都要去睡觉,闹都不闹,宗亲王府一众女眷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的混天魔王今日怎么就这么安分了。
第141章
最后一步, 是姬未湫服侍姬溯净手。姬未湫微微垂首,与姬溯行了一礼:“请皇兄先行。”
姬溯颔首,率先向冷泉走去, 姬未湫随侍其身后两步的距离,玄黑的朝服像是融入了夜色中一般, 消失在了祖庙的阴影中。
走过这一段路, 宫人便不得再入内了,两侧只剩下寂静的墙壁, 朱红浓郁如血, 沉得像是压在人的心头,祖庙这种地方姬未湫年年来,但每次来都慌得很。
——谁晚上来这种地方都会害怕的!
也不知道老祖宗们是怎么想的,去祖庙路上修这么长一条路,啥也没有, 就只有光秃秃的路和墙壁。要姬未湫来说, 墙上好歹挂两张列祖列宗的画像再在下面写两句祖宗的名人名言都不带这么慌的。
姬未湫悄悄往后方看了看,幽邃的通道中只有夜明珠的半暗不明的光辉, 或许是太过晦暗的关系,姬未湫总觉得能在那些地方看见蓝、红色的影子, 但又像是自己的错觉, 他当即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冷静冷静, 那只是简单又科学的光幻视,是个人都会有, 不要自己吓自己。
姬溯的背影沉毅从容, 姬未湫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好了许多, 不禁快走了一步,让自己与姬溯的距离更加接近。
这地方太安静了,两人的呼吸声映着脚步声,姬未湫那丰富的幻想力让他开始害怕会不会陡然之间听见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他耐不住伸手,想要抓住姬溯衣袖的一角,没想到手一伸,却恰好握住了姬溯的手。
“……嗯?”姬未湫下意识发出了一个音节。
这个距离,姬溯如果不是也伸出了手,他是抓不到对方的手的。
姬溯没有回头,只是带着他继续往里头走,温热的掌心将他的手拢住,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莫名就有些安抚的意味:“快到了。”
走这地方也没什么不能说话的规矩,只不过约定俗成要少言寡语,以示敬重,姬未湫握紧了姬溯的手:“我知道……”
姬溯的步伐无形中放缓了一些,等姬未湫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与姬溯并肩而行了,两人的手臂挨在一处,宽大的衣袖遮去了两人相握的手,姬未湫动了动手腕,却见姬溯侧脸看来,淡声道:“好好走路。”
姬未湫:“……?”
他怎么了他?他不就动动手腕吗?
他幽幽地道:“皇兄还以为我会扑上来让你背我不成?”
晦暗中,姬溯轻笑了一声,忽地带他转了一个弯,只听有清泉流响之声扑面而来,两人面前豁然开朗,冰凉的水汽顺着风一并拂来,姬未湫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凉的,却凉得很舒服。
冷泉池边早已备好了用具,姬未湫按照规矩在池边跪坐下,姬溯一手抬起,悬停在了他的面前,姬未湫伸手将他的衣袖一点点卷起,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线条流畅的肌肉贴着骨骼,姬未湫轻轻触碰了一下,又缓缓握住了他的手臂。
姬未湫做完这一切,又俯身用玉瓢舀起冷泉,俸于姬溯面前,请他净手。
天太凉了,姬溯的手探入了水中,肉眼可见的变得愈发苍白,那仅剩的一点血色也褪了去,仿佛真成了冰肌玉骨一般。姬未湫有些心疼,用眼神暗示姬溯差不多就行了,不要那么实心眼的非要在里头把手认认真真洗一遍再出来。
姬溯亦是垂眸看着他,见小孩儿对着他挤眉弄眼,只觉得好笑,他收了手,小孩儿便立刻放下玉瓢换了丝帕替他擦拭,还放在掌中搓了好几下,似是怕他冷。
姬溯手腕轻轻一动,便从小孩儿掌中抽出,随即俯身接了那玉瓢,自冷泉中取了一瓢水,放在了小孩儿面前。
“净手。”他低声道。
姬未湫眉峰微挑,有些讶异——他跪着服侍姬溯洗手,是因为他今年身份有变,成了东宫,太子服侍君王行礼理所当然,不然他都没资格和姬溯一道进来。
姬溯极重礼教,按礼,他就该站着不动,让姬未湫服侍他擦完手后将袖子放下,紧接着姬未湫自个儿盛水净手便是。不想姬溯居然盛水帮他净手……这是对待皇后的礼节。
姬未湫在姬溯的示意下将手放入了水中,他可不像是姬溯那么讲规矩,手伸进去一个呼吸就拿出来了,姬溯也不与他计较这些,放下了玉瓢,拉着他起身,拿着帕子耐心地给他擦拭。
姬未湫看他认真的样子不禁有了些笑意,却什么也没有说,姬溯亦在垂眸看着他,目光温和至极,一点点的为他整理袖口。
姬未湫在心中啧了一声,怎么办,好想亲一口。
他可以不惧鬼神上去亲姬溯一口,但姬溯恐怕不会容许,这是一个连‘死’字都不许他说出口的男人,哪里会容许他触怒鬼神?
姬未湫发现姬溯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唇上,大约与他想的是一样的。
净手之后,仪式便算是完成了,姬溯牵着他的手缓步走出了这座幽冷寂静的庙宇,祖庙外是等候的宗亲,见他们出来,纷纷行礼,姬溯道:“散了吧。”
宗亲们谢恩起身,待出了祖庙范围,这才散了去。
姬未湫与太后同乘,太后见他来,还有些意外:“怎么过来了?”
这小子怎么不粘着他哥哥了?
姬未湫摸了摸太后的手,见她的手炉暖和,便也放下心来道:“这不是关心母后么?皇兄在前头不好来看母后,也担心着呢!母后回去后切记用热水泡一泡,最好再喝一碗驱寒汤,免得沾了寒气。”
太后听着姬未湫絮絮叨叨的关切也觉得心里熨帖,回慈安宫的路还有一程,娘俩便也说说话,只听她道:“好了,你倒是担心担心你自己。”
姬未湫下意识想说‘我不怕我对象阳气旺得很’,但眼前是老娘,总不能开黄段子,便笑道:“儿子年轻气盛,这点水怕什么?”
太后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母后老了?”
姬未湫连忙道:“哪里,母后年轻着呢,只是母后矜贵,儿子担心呢。”
太后这才笑了起来,她一手微抬,姬未湫很知情识趣的将手指搭了上去,太后摸着他手心热得都有些烫了,这才放下心来,她其实有些话想跟姬未湫说一说,只不过太过私密,不好由她说,明日叫宫中司寝上的老人与他悄悄说一说就是。
毕竟男子之身并不适宜交-欢,姬未湫年轻,许是不懂这些,偏偏他哥也有些失了分寸,哪有人将人日日弄得爬不起来的份上?虽说正是情热,也不是这么个弄法!万一伤了身子怎生是好?
姬未湫哪里知道老母亲正在关心他和姬溯的床上事,只跟老母亲说去甘泉别苑要带些什么,他们还可以去哪里玩:“到时候让皇兄带我们去猎场,现在这个季节兔子和鹿都好肥的,让皇兄给我们打两只,当场就烤了吃!”
太后想想那画面也笑了起来:“都指望你皇兄?你怎么不进林子给母后猎两头鹿?也罢也罢,不指望你猎鹿,就是打两只山鸡母后也欢喜的。”
姬未湫道:“我哪行呀?这事儿还要指望皇兄。”
太后指着他笑骂道:“在母后面前还要装?母后记得你幼时箭术甚是了得!”
“那也是小时候的事情。”姬未湫坦然道:“许久不练,早就失了准头了。”
太后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地叹息了一声:“早知如今,当年我就不该任由你偷懒!”
阿湫幼时仿佛天生就懂些中庸之道,一众皇子一道在上书房读书,别人还在识字,他就能自己看书了,别人在背三字经,他能将整本书倒背如流,可到了课堂上,无论是大学士考教,还是在先帝面前对答,都只能评个‘中’,得不得‘上’,与他皇兄的每一门都是‘上上’简直是天壤之别。
若不是那一日她夜半失眠,想去看看他,都不知道他一个人躲在床上看话本!那话本还是从他哥哥书房里拿的!想想那时她多震惊,才四岁的儿子躲在床上看江湖话本!他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一边看还要点评两句!甚至言之有物,可见不是瞎说的。
后来等到他哥哥平定了前朝后宫,阿湫便变得不太上进了起来,每日逃学,一日就钻研着怎么吃喝玩乐,活脱脱一个未来的纨绔。她承认她是有私心的,那时心想有他哥哥在,阿湫一世做个太平王爷也无甚不好,若太聪明了,兄弟两个若有相争,实在是人间惨剧,如今阿湫有意让步,她便也就放纵了。
未想到如今他坐上了东宫之位——若早知有今日,当年悉心培养,也不会叫他如今才开始接触这些,也不知道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要如何为难阿湫!
她也听说了邹相拿了一本写得乱七八糟的折子来试探姬未湫的事情,若不是有他哥哥看着,她恨不得将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姬未湫懒洋洋地说:“儿子生性懒惰,母后就是不放任,儿子也会想尽办法偷懒的,母后您可管不住我……”
他顿了顿,看出老母亲在担心什么,笑着接着说:“这不有皇兄在吗?皇兄会管着我的……他管我管的可严了,有时候贪凉多吃一口冷茶都要挨他两声训斥,您就放心吧!”
太后一腔担忧瞬间化作虚无,只剩下了恨铁不成钢,伸出纤纤玉指狠狠地戳了姬未湫几下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