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溯颔首,只瞥了他一眼,便跨入了正殿之中。姬未湫见状狠狠松了口气,庆喜公公跟在后头进去,给了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姬未湫下意识回了个笑脸,等到回了偏殿才想起来那个笑容意思是:‘殿下真厉害!’。
姬未湫人都麻了。
今天给他哥抓了个现行,他也不敢再做其他事来挑战他哥的神经,正儿八经的看起奏折来。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介于他在运河上被刺杀一事,刺客本身固然是最大的错处,但让刺客真摸上了御船,距离他最近的两州府的知府同样有治下不严的罪过。
他只看见钱之为,是因为他哥只给了他有关于钱之为的奏折……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哥认定应该是钱之为所为,所以才能放下话来,他随便判,判完了都能名正言顺的施行。
已知有四十五本折子里已经有十五本都在说钱之为不行了,姬未湫一手支颐:“小卓,你识字吗?”
小卓公公颔首:“奴略识得几个字。”
“那先替我分一分,将为钱之为求情的挑出来。”姬未湫吩咐了一声,小卓公公恭顺地应了是,便麻利的干起活来。姬未湫自己也看了起来,别说,看和听还是有区别的,听的时候过了脑子也就过去了,看的时候有更多思考的空间,眼睛一扫,就能看到前头想要的东西,姬未湫问道:“这些应该是不发还了吧?”
小卓公公看姬未湫捏这笔,便道:“殿下只管放心,折子还有留中这一说。”
姬未湫也就放心地在上面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用朱笔画了个点,不知不觉中就到了饭点,小卓提醒了三回该用膳了,姬未湫刚刚寻到一个疑点,正对比得不亦乐乎。他抬头一看,居然已经快到未时初了,怪不得饿得鬼叫,他问道:“小卓,我皇兄叫用膳了吗?”
按例,小卓公公不可透露圣上的动向,但对着姬未湫,他毫不犹豫地说:“圣上公务繁忙……”
那就是没吃的意思。
姬未湫一想这哪里能行,道:“更衣。”
一旁宫人们早有准备,正欲上前服侍,却见姬未湫顺手把外衫脱了往罗汉床上一扔,自个儿从宫人手中捞了一件新的外衫披了就往外走,对里头那些中衣是看也不看,就这么往正殿去了!
谁不知道圣上好洁?殿下就这么糊弄一下过去了?!
小卓公公摆摆手:“快收拾了。”
他三两步跟了上去,姬未湫这会儿已经出了偏殿门了,他本想叫御前宫人去通禀一声,哪想到出了门就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顾云鹤顾相。
顾相年逾四十,相貌儒雅,气质温和,见一人自清宁殿偏殿大步走出,还以为是圣上的禁脔,便垂目避让,哪想到那人张口就是:“哎?顾相来了?怎么不进去?您吃了吗?”
顾相抬头望去,见是姬未湫,目光中有了一瞬的惊愕,他也是沉浮官场二十年,半点不动声色,只拱手与姬未湫行礼:“殿下,臣尚未用过。”
姬未湫也不觉得惊讶,顾相,他哥心腹中的心腹,铁党里的铁党,既然他住在这里,他哥又没禁止顾相进出,也没告诉他顾相来了让他避让,那就是不介意顾相知道。他道:“正好,听说……”
姬未湫本想说‘听说皇兄也未用’,可想到昨日才叫他看过李云修案,便也不再说出口。顾相聪慧,也不多问这说到一半的话到底后面接着的是什么,只当没听见,他道:“这个时辰了,殿下也还未用膳么?”
姬未湫点了点头,想起之前的折子,反正这是他哥的心腹,他问一问应该没问题。他便问道:“不知顾相对泉州知府钱之为可有了解?”
顾相含蓄地道:“殿下问他作甚?”
姬未湫低声说:“皇兄叫我看参他的折子,说是我自个儿的事情,要我自个儿知晓才行。”
顾相沉吟一瞬:“殿下以为此人如何?”
姬未湫想也不想道:“一个胆大妄为的贪官。”
“既然如此,殿下……”顾相说到一半,庆喜公公开了门出来,低眉顺目地道:“殿下,顾相爷,圣上令二位入内觐见。”
“多谢公公。”顾相笑着点了点头,又与姬未湫把话说完:“殿下如何认为,那就如何断。”
言下之意,姬未湫没猜错。
“多谢顾相。”姬未湫示意顾相先行,顾相则退了一步,最终两人并肩进去了,姬未湫趁此低声问道:“一会儿顾相没有什么急事吧?”
顾相微微点头:“不急。”
姬未湫示意知道了。
姬溯还在批折子,看他书案上堆得满满当当的折子姬未湫就直摇头,心道怪不得历史上皇帝长寿的不多,看这么多折子谁吃得消啊!
姬未湫与顾相行过礼后,姬溯先问他:“何事?”
姬未湫一本正经地说:“皇兄,臣弟馋了,特来皇兄这里讨一顿饭吃。”
庆喜公公也趁势道:“圣上,都已经未时上了……”
顾相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便也拱手笑道:“圣上勿怪,臣在内阁忙碌,一时错了饭点,左思右想,便也来圣上这里讨一顿饭食。”
姬溯抬起头来,顾相如旧,举止端方,不见异样,再看旁边站着的姬未湫,眼巴巴地看着他,脸色微白,八成是真的饿了。
姬溯微微皱眉,他还未用膳?为何?
只是顾相在,他便不再问,只道:“摆膳吧。”
庆喜公公如蒙大赦,那菜都热过了三回,圣上迟迟不用,御膳房都快急死了,要是再不用,难免要惊动太后了!
姬未湫笑吟吟地道:“多谢皇兄!”
第28章
搁饭桌上讲究的是一个食不言——有外人在的时候。于姬溯和姬未湫来说, 外人是顾相,于顾相、姬溯来说外人是姬未湫。
姬未湫确实饿了,埋头炫饭, 也很庆幸他哥和顾相不吭声。照理说,现实版的朝堂风云听着也挺下饭, 但当对面那两个说书先生是两个谜语人的时候, 那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姬溯和顾相不约而同地关注着姬未湫,姬溯想的是胡太医确实有一手, 前几日还说小孩儿吃也吃不香, 天天对着大鱼大肉馋得流口水,偏偏多吃两口又闹着不舒服,今日瞧着已无大碍了。
顾相鲜少见姬未湫,所以方才在殿外撞见他时一时才没认出来,倒不是不认得他的脸, 而是一时没敢往他那个方向想而已。
他们的生活轨迹就注定了不会经常碰面, 姬未湫平素里不上朝,也不参与书房议事, 入宫直奔慈安宫,而顾相只在前朝走动, 自然与他无缘。
顾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姬未湫, 觉得果然瑞王胃口真好,果然还是年轻来得好, 他羡慕不来了。见他吃得香甜,自己也不自觉跟着多吃了两口。
他慢吞吞地吃着一碗莲子羹, 心中琢磨着瑞王为何在此, 朝中上下并未只知瑞王下江南为太后祈福去了,可瑞王却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清宁殿中……他是刚回来, 还是根本没去江南呢?
无论哪一种,那些陆续传回的刺杀、投毒都变得极为有趣起来——话又说回来,不论是哪一种……这位荒唐纨绔名声在外的瑞王殿下,圣宠优渥。
顾相微微一笑,一派风清月明。
这会儿姬未湫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抬眼看看姬溯,见他哥还在用,就用眼神让小卓盛了碗来,他有一勺没一勺的喝——糟糕,刚刚吃太快太多了,这汤有些喝不下去了!好撑!
姬未湫又喝了两勺,实在是有些灌不下去了,悄悄抬眼看他哥,好家伙,他哥还在慢条斯理地吃,姬未湫只能捏着鼻子又喝了两勺,一小碗汤硬是给他整出了品茗的意味,又悄悄抬眼去看姬溯。姬溯恰好此时抬眼看来,与他对视。
姬未湫嗖得一下低下了头,又觉得不妥,抬脸给他哥一个微笑。姬溯搁了筷子,姬未湫当即跟着放下了那破勺子,感觉自己晃一下都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声,麻溜地告退。
“多谢皇兄赐膳,臣弟告退。”姬未湫道。
一般这种情况他哥会应一声,他就可以滚了,没想到姬溯问了一句:“做什么去?”
姬未湫下意识回答道:“吃多了,歇个午觉。”
姬溯淡淡地应了一声,摆摆手让姬未湫走了,姬未湫赶紧告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待他出了门,顾相摇头而笑:“王爷着实叫人羡慕。”
姬溯以帕子擦拭着双手,道:“顾相既羡,不如告老。”
顾相则是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陛下再容臣多效劳几年吧!”
接下来他们说什么,姬未湫就听不到了,他也不想听,他在园子里逛了两圈消了消食,当真回偏殿去歇了个午觉。这次小卓公公瞧着差不多小半时辰了,就将他叫了起来,姬未湫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回了回神,这才披衣下榻。
小卓公公又送来了更换的衣物,姬未湫心道跟他哥住就这点不好,一天少说换三趟衣服。他瞧着有点眼熟,随手拎了一件起来看:“我记得我皇兄也有一件差不多的?”
小卓公公低眉顺目地道:“启禀殿下,殿下入宫小住,不好惊动了旁人,师傅说殿下与圣上年少时身形相仿,便开库取了圣上的旧衣来。”
“原来如此。”庆喜公公送来的,那就是他哥默许了的,况且这两身衣服是常服,也没有行制上的问题,姬未湫也就换了。
午后又是看折子的时间,时间仿佛被狗吃了,一低头一抬头之间,日光便由明媚转向昏黄,姬未湫打了个呵欠,小卓公公上前轻声细语地道:“殿下,奴替您揉一揉吧?”
“不必。”姬未湫捶了两下略有些酸痛的脖子,他差不多知道该如何处置钱之为了,有点想和他哥对一对答案,便问道:“顾相走了吗?”
“回殿下,顾相爷尚未离开。”小卓公公顿了顿,道:“说是有军机要务。”
军机要务?
恕姬未湫那脑子,只能想到是不是伪王在搞事了,毕竟此事原著里决定了‘瑞王’的一生,他有心想打探一二,但理智又在告诉他不行。
醒醒吧!傻缺!你哥好不容易心软把你提溜回来了,别自己傻呵呵的再送上去了!想想你那个莫名其妙的毒!想想青玄卫里的叛徒!老老实实在宫里搁你哥身边混上几天安全日子,躺平一点,等你哥把事情处理好了,你又能出宫逍遥快活了!
那什么朝堂风云,政治斗争,听个乐呵就行了,你是什么小饼干,也敢掺和进去?小心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姬未湫深觉有理,他哥和顾相继续忙吧,他想了一圈,干脆又叫人来殿里头摆开了架势玩儿,今天不玩昏君捉爱妃了,今天玩套圈。
宫中不差竹圈,随便找个宫人淘了点来,把满殿的奇珍异宝摆了一地,他自个儿扔自个儿捡,也颇有意趣。
小卓公公瞧了一会儿,见姬未湫各个竹圈几乎都套中了东西,不禁有些手痒。他到底年轻,不如庆喜公公那般藏得滴水不漏,姬未湫瞧见了就顺手把竹圈往他手里一塞,笑道:“来试试!”
“是!”小卓公公应了一声,应得格外愉快,殿下发了话的,自然是怪不到他们头上。他揣着一把竹圈兴致勃勃,哪想上了手才知道这圈并不好套。那竹圈太轻了,捏在手上发飘,根本使不上力道,能叫它按着准确方向飞出去都有些困难,莫说是百发百中了。
“这圈儿要横着发力。”姬未湫刚好坐下歇会儿,一边喝茶一边指点江山:“别想着要高,就是要平,这样才能飞得远……多说无益,多练几回就知道了。”
小卓公公连声应是,愣是把手上的圈都给抛完了,都没能套中一个,他愁眉苦脸地看向姬未湫,就见姬未湫翘了个二郎腿,下巴微扬:“看我干什么?还不快去捡起来……就你这样的可不能上夜市,不然亏得你找不到南北。”
小卓公公自幼入宫,还当真没去过夜市,只能笑着应了,不想他没说什么,反倒是姬未湫动了心。
一月中有三旬,每旬的第一日是不设宵禁的,每到这个日子,燕京城中就会摆出夜市来,不论是男女老少都乐意上街走一走。今日恰好是十一号,有夜市。
姬未湫出宫建府也有两年,刚出宫的前半年他是很乐意去夜市的,但后来就变成了爱去不去,毕竟也就这么点花样,玩腻了也就算了。但进了宫里住着后,他反倒是有些抓耳挠腮想去了。
正应了那句话——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他能去吗?偷偷溜出去那就是作死,他现在身份敏感,‘瑞王’还在江南呢,他跑出去被人抓了,他哥都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找他,但要是跟他哥打个报告……他哥能同意?
姬未湫接了小卓公公递来的竹圈,随手向场中一撒,竹落如雨,竟然十之八九都套中了东西。小卓公公还来不及惊讶,便见姬未湫起身走到了门外,也是巧,恰好目送了顾相离去的背影。
他心中一动,便去正殿求见。
姬溯也就是白天那副从容闲适的模样,仿佛不是跟顾相谈了一下午军机要务,而是跟顾相打了一下午牌一样。
姬溯见他来,便知道他有事,也不开口,等着他说话。姬未湫行礼后便问道:“皇兄,我能出宫吗?”
姬溯眉目微动,他方想着这小孩儿看着荒唐,消息却灵通得很,紧接着就听姬未湫接着道:“今日是夜市的日子,我有些无趣,想出去逛一逛,特来请示皇兄。”
“这些小事,瑞王还要请示朕?”姬溯平淡地说。
姬未湫也不知道他哥怎么就不高兴了——这明显就不高兴了嘛!不过他自觉这个要求是有点过分,老老实实地说:“不敢不请示皇兄。”
他也不敢乱瞟,低着头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他哥一手搭在案上,就这么随意地搁着,意态闲舒,像是初春时节他窗口的那一枝玉兰,只那一枝,也唯有那一枝,料峭地开着,孤芳自赏,目下无尘,偏偏又美不胜收。
他不禁想起了白天时握住姬溯的手的感觉,确实是如竹如玉一般,是真的挺好摸的……
也不知道他哥是怎么保养的?三十岁的人了,他不光习武,还擅剑,他那手到底怎么做到一个茧子都没有的?好神奇,难道每天拿护手霜擦手吗?
姬未湫想想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哥一个死洁癖,说不定摸兵器之前要把兵器擦一遍,摸完了他自个儿再去洗几遍手,然后遇到其他事情了再洗几遍手,这么个频率护手霜肯定要跟上,不然那双手不得给搓破皮?
很合理!
姬未湫思绪飘忽了一瞬,突然回过味儿来——他想他哥的手干什么?!
不知为何,姬溯的语气让姬未湫感觉有些意味深长:“就这么想出去?”
姬未湫颔首:“是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