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敢打断姬溯说话还好端端地活着的人不多了。
姬溯这般想着,训斥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姬未湫嚷嚷开了:“哥!我没错!这事儿再来一百次我也这么干!周二那厮什么玩意儿!人小姑娘好端端地在路上走,他一把把人扯进车里头,要不是我去的快,小姑娘都要咬舌自尽了!我打断他一条腿,算便宜他了!”
“此事属京兆尹份内,与你何干?”姬溯反问道。
姬未湫半条腿站了起来,信誓旦旦地道:“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姬溯平静地道:“放肆。”
姬未湫默默地把腿跪了回去,姬溯右手微抬,庆喜公公倒抽了一口凉气,给了姬未湫一个同情的眼神,从一旁取了一根戒尺呈来。姬溯取在手中,清淡地道:“伸手。”
姬未湫唰得一下把手缩回了袖子里:“皇兄,我不伸!你作甚罚我!我路见不平救了个无辜女子性命难道错了吗!我不服!我不伸手!”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戒尺罚的是他规矩松散,不是罚他见义勇为,但他只能装糊涂!不装糊涂那就要挨打了!
姬未湫在心中暗叹倒霉,这不在外面松散习惯了,平时进宫一般也遇不到他哥,母后疼他都来不及,难道还能挑他的错处故意打他不成?那种大宴大家要跪都是一道跪着,乌泱泱的一片,看不看得清另说,就算是看到了,他哥难道还能真能把他拽出来训吗?
姬溯素来不与他废话,目光微动,便有两个青玄卫现身来,姬未湫一看见青玄卫现身,当即知道不好,他神思一动,忽地就向姬溯扑了过去,那两个青玄卫神色骤变,但姬未湫和姬溯的距离太近了,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姬未湫抱住了姬溯的大腿。
姬未湫成功抱住姬溯大腿,他也不跪了,就搁那儿席地一坐,给青玄卫一个隐晦的挑衅的眼神后就抬脸看姬溯,可怜巴巴地说:“皇兄~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都快二十岁的人了,皇兄还拿戒尺训我,万一传出去我的脸往哪里搁?”
“万一别人都当皇兄恶了我,都下死手欺负我怎么办?我哪里还有体面?”说罢,姬未湫还叹了口气,黯淡道:“到时不知道多少人要上我折子骂我荒唐,史官那一笔落下,我岂不是要背上千古骂名?”
若说其他,姬溯当即就叫人摁住他打了,但姬未湫提及体面,他确实也不好再动这个手,但一口气叫他堵在胸中,他似笑非笑地说:“瑞王殿下这是在指责满朝文武皆佞幸之辈?”
姬未湫道:“我没说,不过皇兄是天子,正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体贴上意乃是为人臣子应尽之份。”
姬溯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锋锐,又极快地隐去了,他道:“下不为例,放手。”
姬未湫没敢再在老虎头上拔虎须,见这一关算过了也就松开了手,爬起来行了个礼:“多谢皇兄。”
姬未湫瞅着也没什么其他事儿了,正打算溜之大吉,却见姬溯平淡地说:“你已近弱冠,也该成亲了,王相嫡幼女温良恭俭,秀外慧中,与你相配,你若无异议,便择一吉日成婚。”
姬未湫听到第二句就想跳起来反驳了,但方才吃了教训,此时没敢再犯,硬是忍着等到圣上说完,他才道:“我有异议!我不成亲!”
“为何?”姬溯问道。
不为什么,就因为王相是个小反派,是他哥登基以后第一个杀的权臣!
这话是他能说的吗?
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他很不幸的穿了书,在原著中是个反派……好吧,说是反派都算是高攀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个小怪NPC,主要作用是鱼饵,在原著中具体用途就是被他哥抛出去钓鱼,等所有大鱼都被钓完了后,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没杀他,但打断他的腿,把他给关到了死。
他哥下手下得这么狠,虽然也有原著里的‘瑞王’心思不正的关系,但也确实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
先帝后宫三千,后宫看似风平浪静,妻贤妾美,实则波涛暗涌。他们的母后张皇后为后二十年期间经历过无数后宫倾轧,生下姬溯后奠定了地位,既嫡又长,封为太子理所应当。
没想到张皇后十二年后老蚌怀珠,又生下了第二子……这个时候后宫自然不平,要是皇后生下个狸猫,理所当然的可以危及太子地位,所以他哥就玩了一手狸猫换太子之假太子再换狸猫。
而他,就是那个‘假太子’。
姬未湫苦着脸说:“我还没玩够呢,我娶什么王妃?谁不知道王相那人最是古板,他要是当了我的泰山,我这日子就别过了!”
姬溯神色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带这些出尘离世的疏淡,若不看他身上绣着的九龙团纹,说他是个修仙的道人都有人信。
他道:“王相权倾朝野,王家幼女亦是京城第一美人,你当真不愿意?”
姬未湫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哥这是在试探他!
这可太坏了!
要知道宗室亲王与朝中重臣联姻一般只出现在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亲王是皇子,是下一任皇位的继承者。甚至以他们南朱皇室传统而言,这情况只发生在太子身上。如果当朝已有太子,给其他皇子联姻一个重臣做什么?难道是怕朝廷太清闲了吗?非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尤其王相那可是阁老,入阁便是宰相,虽说当今阁老有三位,但称一声百官之首也不为过!联姻他这个闲散王爷做什么?他又不想造反!
“不愿。”姬未湫把头摇得快出残影了。
姬溯顿首:“那就去江南。”
“我就是不愿意……”姬未湫一顿:“去江南?”
不是,他去江南做什么?!
江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不不不,他的意思是,江南可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原著里写他哥为什么要杀王相,就是因为王相的手伸得太长,将整片江南握在手中的缘故——据说的,因为原著里瑞王就是娶了王相女,也没下江南,王相的罪名只在最后一笔带过,瑞王也因此失了宫中信任。
姬溯轻描淡写地道:“你不是说没玩够?”
这和娶王相闺女有什么区别吗?!
姬未湫呐呐地说:“我能不能不去……如果放我出京城玩儿的话,我想去天都府……要不然的话我去云台府也行,那儿风景秀丽,又是道家圣地,我去拜拜道君求母后和皇兄圣体安康……”
姬溯玩味地道:“不能。”
言下之意,下江南与娶王家女二选一。
清宁殿中一片寂静,侍立在一旁的宫人的呼吸声都近乎于无,姬未湫抬眼便撞进了姬溯沉黑的眼中,他忽然觉得这个哥哥陌生极了。
不是哥哥,是皇兄,是圣上,是陛下。
“我去江南。”姬未湫咬牙道。
“好。”姬溯转身道:“去吧,圣旨明日赐下,你去慈安宫拜别母后,明日收到圣旨后就动身。”
姬未湫:“是。”
他看着姬溯颀长的背影,又应了一声:“是……臣弟告退。”
他先去慈安宫见了母后,与母后说了要去江南的事情,太后只道江南是个好地方,他皇兄宠他,又叫他路上要小心,带足银钱与侍卫,出门在外莫要吃了亏去,说着说着又担心得落下泪来,姬未湫只能嬉皮笑脸彩衣娱亲,费了好一番功夫将老母亲安抚了下来,随即出宫回府。
“殿下……”侍人们迎了上来。
姬未湫摆了摆手,侍人们便不再言语,束手侍立,姬未湫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躺在了窗下长塌上。
他喜欢这里,为了这个位置,他费了不少心血,这长塌迎着窗,便在窗外植了花木,四季有四季的景色,别有一番闲趣。
如今是秋日,窗外玉兰只剩一杆枯枝,伶仃地长着。
他能当这个瑞王殿下,主要是运道好,第一小皇子生下就是个死婴,第二他刚好出生,第三他刚好被他哥发现了。那般危急之势下,立时再找一个刚出生的又能立刻拿到手的婴儿太难了。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养只猫儿狗儿,亦或者养一株花木,相伴十二年,总该有些感情在。
以前他当他哥是因为原著里的那个‘瑞王’心思不正,图谋篡位,有错在先,所以他哥才毫不留情将他作个鱼饵扔出去。可他已经很小心的避讳了,他一个闲散王爷,成天斗鸡走狗,不学无术……姬溯依旧要把他扔出去做鱼饵。
姬未湫一手掩在眼上,华丽的衣袖盖去了大半面容。
今日故作委屈,没想到到了真委屈的时候,是这般百味杂陈。
第3章
“这是做什么?”姬未湫听到外头有些动静,随意问了问。
侍人恭敬地答道:“禀王爷,宫中赐下了些吃用来,正在收拾。”
“很多吗?”姬未湫倒是有些好奇,他这里的侍人大部分都是宫中出来的,规矩极严,素来宫中赐下什么来都是悄无声息地收拾了,哪里会惊动得到他?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宫中时常赐下点东西,通常是他母后叫送的,哪怕是今天有个果子吃得好,太后都会叫人送来。他昨日才说了要去江南,想必是他母后怕他路上短了吃用,这才叫人眼巴巴送来。
他刚想出去看一看,就听见侍人通报:“王爷,庆喜公公来了。”
姬未湫颔首,就见庆喜公公已经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庆喜公公见他还在塌上,快步迎了上来:“哎呦,我的小祖宗哎!可别起来了,天凉,小心吹着了风!”
姬未湫心道昨天还因为跪得不规矩差点挨了一顿抽呢,今天他要是不起来接旨,说不定明天他的脑袋就挂在王相家里头了呢?
庆喜公公见姬未湫伸手就要掀了薄毯,连忙上前压住了毯子边缘,道:“圣上的性子您还不了解吗?昨日恰好有人冲撞了圣上,您不巧就跟在了后头……老奴冒死说上一句,亲兄弟哪有隔夜的仇?圣上昨夜睡着也不安稳,今日天还没亮呢,就打发老奴去私库里收拾东西,给殿下带上呢!”
庆喜公公十岁就服侍在皇后身边,后来到了十八岁,姬溯出世,他便跟在姬溯身边。换作旁人说这话,早就被姬溯砍了,庆喜公公说这话,却是不妨碍的。
姬未湫与庆喜公公也颇为亲近。当时母后宫中不安全,姬溯养着他,庆喜公公自然是连带着他一道照顾了。他哥不可能日日给他喂食把尿,这些都有乳母照料,再者那会儿他哥也腾不出手来,说实在的,他见庆喜公公的次数比见他哥还多。
姬未湫听到这话,心中也有觉得此事有七八分真,到底是十几年的情份,姬未湫想了想也就算了——庆喜公公这等在他哥身边贴身伺候的与他说这话,与姬溯亲自与他道歉也没什么差别了,要是没有他哥的授意,庆喜公也不敢说这么犯上的话。如今又送了礼物,赔礼道歉都凑齐活了,他顺着台阶下来得了。
要是换作旁人,姬溯发作了也就发作了,旁人只能受着,还什么让庆喜来传话解释一二?不服憋着!不光要憋着还得感恩戴德上个请罪贴,谁敢给圣上甩脸色?敢闹就要敢死!不仅要自己敢死,还要有带着全家老小一起上路的决心!
皇权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尤其是他哥这等杀父弑弟登上皇位的,手就没软过。虽说这两年没听见谁谁被满门抄斩的事儿了,但曾经燕京上空都被杀得一片血色,不见日月呢。
庆喜公公见姬未湫脸色缓了下来,一手挥了挥,小卓公公就将圣旨呈送了上来,姬未湫打开扫了一眼,圣旨是内阁拟的,撇去歌功颂德的漂亮话,大概意思就是让他去江南几个有名的寺庙里上个香,祈求太后圣体安康,半年内回京城。
姬未湫随手就把圣旨往旁边一搁,看得庆喜公公眼皮都跳了一下,姬未湫笑道:“我哥……皇兄还有其他吩咐没有?就单纯让我去玩儿啊?”
去上香……那不就是玩儿吗?!
庆喜公公乐呵呵地说:“圣上确实没有其他吩咐,小殿下您啊,就放放心心的去!”
说着,庆喜公公从袖中掏出一块镶珠嵌玉的令牌塞到了姬未湫手中,他低声道:“这是圣上叫给您护身用的,您贴身带着,要是遇到真的不长眼的人,殿下只管拿出来用。”
姬未湫拿着那块令牌,端倪了许久,庆喜公公盯着他,想着小殿下一定很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便听姬未湫道:“……好重,这真要贴身带着?”
姬未湫拎着那络子甩了一下,纯金制成的令牌把络子绷得死死的,这玩意儿看着不大,少说有两斤,再加上嵌的珠宝玉石,那重量就往三斤奔去了!不开玩笑的说,这东西系在腰带上,腰带都能被扯得坠下去,放在袖袋里,袖子能当武器使!
“我皇兄也贴身带着它?怎么戴的,戴在哪儿?皇兄他不嫌坠脖子吗?腰带呢?万一走两步腰带被扯掉了怎么办?”
“……”这话庆喜公公实在是没办法接,他眨了眨眼,哭笑不得地说:“小殿下,这可是圣上的金令!拿着它可以调动各地守备军,您可千万不能乱放,万一掉了可不得了!”
“我知道。”姬未湫把玩着金令,摇头而笑:“下次让我皇兄做个其他的,不要这么实诚,重得要命,拿块玉的多好?就做个无事牌大小,随身携带往脖子上一挂也没什么,玉还有纹路,不好仿呢,弄个纯金的随便找个金匠就能仿……”
庆喜公公心道这天下哪有人敢仿圣上调兵遣将的金令,是真的不怕死吗?!但又觉得姬未湫说得很有道理,别人怕满门抄斩,可若本就做的是满门抄斩的活计,那可就不怕了……
庆喜公公又叮嘱了两句告辞了,见姬未湫要赶在下午之前出发,便连忙告辞回宫复命了。他上了马车,小卓公公也跟了上去,小卓公公殷勤地替他倒了一杯茶:“师傅,喝茶!”
庆喜公公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卓公公手臂晃了晃,茶水都险些洒出去了,他吃惊地道:“师傅?!”
庆喜公公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小子,把刚刚看见的都放心里,嘴巴给我闭紧了,要是传出去一个字,谁也救不了你的命!”
小卓公公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庆喜公公说的是哪个,下意识地应了,庆喜公公这才放开了手,接了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咱家也是为你好,在圣上身边伺候,第一条要学的就是嘴严!”
“是是是,徒弟省得的,师傅您就放心吧!”
庆喜公公回了宫复命,进了清宁殿之前将面孔堆满了笑,迎了进去利索地行了个礼:“圣上。”
“嗯。”姬溯倚在棋盘边上,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正至焦灼之处,也不知为何就停在了这里。
庆喜公公不必圣上垂问,便笑着道:“小殿下还是一团孩子气呢,老奴冒犯多嘴一句,怨不得太后娘娘总是不放心……老奴去时,小殿下还有些垂头丧气的呢,等接了圣旨与金令,又是笑逐颜开,老奴走时还听见小殿下兴致勃勃地叫收拾东西呢!”
“他能离京,自是高兴。”姬溯一手支颐,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一句。
庆喜公公眉间微变,亏得他低着头,才不叫人看见,他凑着趣儿回答道:“小殿下高兴那是自然的,老奴没读过几年书,却也知道诗里头好多都是写江南好风光的呢!小殿下自幼读着书,想是早就向往了呢!”
“你这老奴,刁钻得很。”姬溯心知庆喜有意维护姬未湫,平淡地道:“可还说了其他?”
“自然是有的。”庆喜公公笑着道:“小殿下问老奴,陛下也将那金令随身携带吗?这么沉的东西,会不会有些坠脖子?还说等他回来后要向圣上提一提,改成玉的戴着许是能舒服一些。”
后面那个‘不好仿造’他就不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