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得早有去得早的好处,太和殿的宫人在角落里搁置了一架屏风,里头摆了一张小几,一张官帽椅,姬未湫猫在里头吃早饭,等吃得差不多了,也到了快上朝的时间,屏风板凳撤去,他搁朝臣里一站,舒服得很。
今天姬未湫就没问顾相几个吃了没。
今天的朝堂比昨天还热闹,姬溯那折子一扔下来,满朝轰然,群情激愤,“圣上,臣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骚扰边疆在前,居然还敢索要白银五十万两,难道是欺我南朱无人吗?!”
“何止,突厥嚣狂,竟要圣上称突厥可汗为叔伯,此等倒行逆施,万不可应!”
“还要龙泉、怀剑二府,痴儿做梦!”
姬未湫也拿着奏折在看,昨日姬溯只说了结论,没说过程,他看得也直咋舌,突厥这是有病吧?这种议和都不能说是两国交谊,和平发展,而是应该翻译成‘我给你个机会叫爹,以后老实点在我手下苟活’!
这通常是已经打过了,且打赢了,才能发来这种国书。如今尚未开展,姬溯能答应才怪了!
姬未湫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对!这根本不是在议和,而是在求战啊!他们大可以直接开战,为什么还要发来国书?
姬溯目若凝霜,道:“突厥国书,来得蹊跷。”
朝中瞬时一静,顾相出列道:“臣以为,突厥必有他图。”
姬未湫也觉得古怪,其实现在不是不能打,但打仗这种事儿也不是说打就打的,这事儿简单来说就是打和不打。
不打,国书已经发了来,拼得就是谁不想打,对方国书这么理直气壮的送过来,南朱硬气就该直接打,如果这都忍了,就说明南朱得在条件上让步,左不过就是给多给少的问题。
打,俗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江南旱灾,虽说其他地方没有云州那般颗粒无收,却也多少有减收,注定了今年收成不如往年,难道突厥看中的是这一点?
如果真的是看中了这一点,那么问题来了,云州这地方出事,也就前两日才闹到了京城,远在千里之外的突厥是怎么知道的?世家到了这么丧心病狂的地步?就是故意将消息传过去,突厥吃准了姬溯有所顾虑,所以才送来国书捞点好处?
中国有句古话,有钱不用来搞军事,难道等割地赔款吗?!
要知道南朱也就这几年才好转起来!
要打,但不能对方说打就打。
姬未湫拿不准要不要说,他耐着性子继续听,果然等到大部分朝臣骂完了,开始有人出来说议和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国内还需要休养生息,此时开战并非上策。
自然,有人骂这是个卖国贼,是个奸佞,但事实摆在面前,也不得不细细斟酌,见群臣各不相让,一直吵到了接近中午,也没有个结论。姬溯叫了退朝,姬未湫跟着姬溯往清宁殿去,他打量着姬溯,此时姬溯已经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了,如以往清淡飘逸,仿佛天下太平一般。
姬未湫敢用全副家当来赌姬溯肯定气得半死,主要是要遵守不能喜怒于色这一条,所以才显得风轻云淡。
吃完了饭,姬溯就施施然去午歇了,都准备好要立刻去文渊阁和内阁开会的姬未湫:“……?”
不是,您老是真的坐得住啊?!
姬未湫悄悄叫了庆喜公公来问:“皇兄昨日是不是没睡好?”
庆喜公公有些讶然:“殿下怎么这般问?”
“还不就是朝上那事儿吗?”姬未湫低声道:“我怕皇兄气得慌。”
庆喜公公还问说话,忽地听见里头姬溯唤了一声:“进来。”
姬未湫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想也知道这是冲着他来的,他只好进了碧纱橱,绕过屏风便见姬溯拥被而坐,神色如常,姬未湫有点怂,但还是硬着头皮过了去:“臣弟见过皇兄……可是吵着皇兄了?”
姬溯只是道:“在外闹腾什么?”
姬未湫犹豫了一下,姬溯肯定是听见了,他不说肯定不好:“就是有点担心皇兄被突厥给气着了。”
姬溯容色稍缓,点了点床沿,姬未湫知情识趣地挨在床沿坐下了,姬溯道:“并未。”
“……为什么?”姬未湫下意识问道。
姬溯看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奇怪的话一样,他道:“不为何。”
姬未湫小心翼翼地问:“……我能问吗?”
话一出口,姬未湫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若是不能问,姬溯就不会让他坐在床沿摆出一副要与他说话的样子,姬未湫紧接着道:“那国书我看着都生气,皇兄打算怎么处理?真的要开战吗?”
姬溯言简意骇:“不是现在。”
说罢,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国书搁置。”
姬未湫愣了一下:“……啊?还能这么办?”
姬溯的意思是,不理会国书,只当是没看见,不给突厥回应,打是要打的,却不是现在,具体看情况……一个字:拖。
拖得越久,对南朱越有利。
姬溯招了宫人来吩咐道:“将天字二十五送来。”
宫人们应了一声,姬溯也起身,他只披了一件外衫,就带着姬未湫坐到了罗汉床上,四个力士太监抬着一只樟木箱入内,打开一看,里头满满当当都装着装订好的书册。
做完这一切,宫人们齐齐退避,姬溯双手拢着茶盏,慵懒道:“自己看。”
姬未湫眼尖,看到最上面一本书册,那书册上虽无字,边缘却磨损得最厉害,可见是有人常常翻阅。他就拿了这么一本,他一行行看下去,才发现上面记录的是近十年突厥的气候变化。
姬溯漫漫道:“突厥以部落而聚,各部放牧为生,近三年草原气候适宜,故粮草丰沛,并非是开战良机。”
确实如此,就算不是近三年四时顺遂,此时正值秋季,正是羊肥马膘的时候,这时候真打起来真不是什么好时机。
姬未湫边看边问道:“但是如果拖下去,他们积累越来越丰厚怎么办?”
姬溯道:“突厥可汗年迈。”
姬未湫猛然抬头,原来姬溯打得是这个主意?姬溯不在意的原因是突厥可汗年迈,如果再拖几年,诸王必然开始争储,势力会在无形中四分五裂?
姬未湫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姬溯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他却觉得差了点什么,但叫他说,他又说不上来。
他怔怔地看着姬溯不说话,姬溯忽地伸出一手,在他肩头按了按:“不可图一时之快。”
姬未湫陡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差了这么一口气。他道:“我知道是这个道理……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们能在我们边境作乱,我们却要等?”
姬溯收回了手,目光有些奇异:“如果是你……你想做什么?”
“不就是玩阴的吗?!我们是要脸,又不代表我们不会!”姬未湫冷笑了一声:“我们边疆的村子那都是固定的,出什么事儿,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反观那边,他们逐草而居,就算悄悄没了一个两个部落,他们大概也发现不了吧?”
“我们为什么不能派人也去他们那边作作乱?“花枝摇曳,日光碎影,映在姬未湫的眼睛里,灼灼逼人:“他们要议和,我们也跟他们议,慢慢议,边境该怎么就怎么,问就是他们草原上马匪跟我南朱有什么关系!”
姬溯眼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此时不觉突厥百姓可怜?”
姬未湫反问道:“那我南朱此刻就上降书?皇兄你去磕头给我认个大伯父回来?给我南朱认个祖宗回来?”
姬未湫说到这里小声补充了一句:“咱们有那种可以孤军直取突厥王帐的能人吗?应该没有吧?再说了,我说作乱也不就是真的作乱……”
第44章
姬未湫顿了顿, 说不下去了。
草了,说的太激动了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再怎么找补也没用, 还是乖乖认错吧。
这话有些过分了,姬未湫从罗汉床上滑下, 过程堪称是丝滑, 他很有心机地跪在了脚踏上,低头认错:“皇兄, 是我失言。”
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只不过是不能在姬溯的面前用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而已,要说,也要委婉的、柔和的去说。
姬未湫其实极少下跪。
姬溯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修长雪白的颈项极其难得的垂了下去,显出臣服与顺从。这一点他很清楚。这小孩儿是他养出来的, 自幼在他身边撒娇蛮缠惯了, 傲气得很,哪怕身份变了, 年纪变了,地位变了, 他也依旧如此。
他有时看着姬未湫, 总觉得很奇异,所有人都在变, 仿佛只有姬未湫没有变。
可如今一看,他终究还是变了。
不久之前还敢梗着脖子当着面与他说‘我没错’, 如今却再没有了。
姬溯反思一二, 是否对他过于严苛,不过是一句话, 就唬得他主动下跪认错?
可这,正不是他想要的吗?
如今他折了傲骨,他为何又觉得不是他想要的呢?
姬溯沉吟不语,忽地,只觉得被子叫人动了动,他冷不丁地对上了姬未湫的目光,姬未湫的眼神中满是委屈,见他看来,又垂眼看向了脚踏,紧接着又抬眼看他,虽未说话,姬溯却看懂了他的意思。
【哥你发完呆了吗?我还跪着呢,能不能叫我起来再发呆?】
放肆的东西。
“无妨。”姬溯的尾指微微一动,随即伸出一手:“起来。”
姬未湫麻溜地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回了原位,并喝了口茶。他:“多谢皇兄。”
姬溯一哂,道:“茶喝完了?”
姬未湫拿着茶盏的手一顿,又仰头干净利落地茶水喝了个干净,放下茶盏起身告退,姬溯果然没有拦他。
他刚回偏殿,一回头却见庆喜公公也跟了过来:“公公,可是皇兄有事吩咐?”
庆喜公公抬了抬手,便有宫人抬着那一箱子死沉的卷宗过来了,庆喜公公道:“圣上说,请殿下您尽快看完,卷宗万不能带出清宁殿。”
姬未湫是挺好奇那边的情况的——自从知道那边让他们割地开始,他对他们就很有兴趣。他寻思着他一个无权的王爷干不了什么大事儿,但知道多一点总比啥都不知道来的好,便颔首应下了。
卷宗被整整齐齐地堆在了偏殿的书房里,姬未湫打了个呵欠,也自去睡了个午觉,等醒过来又得去御书房开会,命苦不过如此!
下午的内阁议事自然还是围绕着突厥国书来,讨论到最后的结果也就是拖,不过是针对边疆布防进行了更深一步的讨论,姬未湫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内阁议事被放到下午了,原来是留了英国公来。
说起来这位英国公周如晦,他也是姬溯的心腹。姬溯对着自己心腹向来宽宥,也没闹出什么杯酒释兵权的事情来,如今他在燕京是因为两个月前他夫人病重,他与他夫人情深义重,此时边疆无战事,英国公得知后心急如焚,写了折子来批假,姬溯自然是痛快放行,等英国公日夜兼程回了燕京,夫人见了他一面,那口气也就松了,撒手人寰。
英国公与姬溯一个年纪,以前是姬溯的伴读之一,小时候他也管英国公叫周二哥来着,今日一见,周二哥精神不错,只添了些沧桑之气,这内阁议事也不是拉家常的时候,等到结束了,姬未湫本想直接跟着一道出去,却还是犹豫了一下。
姬溯多疑,他什么都没干都被怀疑和伪王勾结了,英国公实打实的有兵权的将领,于是请示姬溯道:“皇兄,我去见一见英国公,英国公夫人新丧,我也未能去祭奠,实在是有些不忍。”
姬溯眉目不动,只道:“你自去。”
“多谢皇兄!”姬未湫得了同意,露出一个笑脸来,这才回首一路快步追了出去:“周二哥!”
英国公闻声回首望来,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殿下。”
姬未湫怀着歉意说:“听闻嫂子噩耗,彼时我不在燕京,未能来祭,周二哥见谅。”
其实姬未湫在,只不过当时他也在昏迷,哪里管得了这些?
周如晦颔首道:“臣不敢。”
“周二哥与我客气什么?”姬未湫与他并肩而行,周如晦应了一声便不再作答。他就是这个性格,不问不答,不言不语,以前在姬溯身边时,就受其他伴读排斥,只说他是个木头人,后来跟着姬溯办事就变成了不知变通冷血无情的木头人。
但姬未湫觉得周如晦性格极好,他就是难以接近,但是只要得了认同,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姬溯的一众伴读中,姬溯最信任最得重用的也是周如晦。
姬未湫笑问道:“周二哥晚上有事吗?”
“无事。”周如晦回答道。
“那就好……”姬未湫点头,下一瞬抓着周如晦的衣袖就说:“走走走,周二哥,你给我讲讲边疆呗?”
周如晦的目光从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一直看到了目光灼灼的眼睛,刚想要答应,就听姬未湫道:“不行不行,哇,好难得与二哥见到一面,走走走,我叫人从我皇兄那儿摸两坛好酒出来!到你家去!刚好明天休沐,我今天就住你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