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是有些。”
姬溯轻轻笑了笑,意味莫名,姬未湫忍不住开口问道:“若是易地而处,皇兄会怎么办?”
姬未湫注视着姬溯,等待着标准答案。
姬溯道:“任其自然。”
姬未湫一哽,他也不是傻白甜,顿时明白了姬溯的意思。
姬溯的意思是他不会管周二调戏良家,于他而言,这事儿和他本来就没有关系,调戏了也就调戏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多少人盯着吏部尚书这个位置?难道他们就不会注意吗?周二这样的事情干多了,那就是把把柄送给他爹的政敌,日后自然有人出手,用得上他这个王爷冒着惹皇帝猜忌的心思路见不平管这档子闲事?
姬未湫沉默了许久,垂首道:“……就是有些忍不住。”
姬溯淡然道:“朕不该让你入阁。”
“你合该入都察院才是。”
言下之意让他去当御史,当了御史路见不平完全没问题,不光能路见不平,还能一边拔刀相助一边拿着折子写然后立刻奔到宫门口狂敲登闻鼓告御状,隔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周二他爹喷得狗血淋头。
姬未湫不禁想了想,他干的事情好像跟御史也没什么差别了吧?
他忍不住笑,抬头去看,道:“那还是不一样的,御史哪里能大半夜的进圣上寝宫见驾?”
此言一出,姬未湫顿时察觉到失言,这话他说得有些暧昧了——对他自己而言。他有些不安,他要是立刻认错,好像显得他别有用心……
算了,大不了被姬溯骂两句放肆呗。
姬溯居然也没骂他,反而道:“有理。”
忽有风来,吹得烛光摇曳,在这一瞬间昏暗了下去,姬溯的面容也在那一瞬模糊了去,阴影模糊了他过于锋锐的眉眼,显露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俊美来。
姬未湫下意识心中漏了一拍,只想到一句话:灯下看美人,便是不美也动人。
更何况姬溯。
一瞬之后,烛光又亮了起来,宫人们急急进来关了被风吹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姬未湫骤然惊醒,心若擂鼓。
姬溯见他只看着他不说话,问道:“怎么?”
姬未湫咽了一口口水,几乎是狼狈地站起身来,他垂首道:“今日天色已晚,臣弟就不打扰皇兄歇息了,臣弟告退。”
姬溯淡淡地应了一声,姬未湫保持着镇定走出了寝宫,他跨出门槛,一手控制不住地按在胸口,心跳快得甚至让他有些腿脚发软,耳边全是心跳的声音。庆喜公公送他出来,见状连忙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姬未湫道:“没事,可能晚上吃多了,来得又匆忙……公公不必送了,我去歇会儿就好。”
庆喜公公这才放下心来,这几步路确实也没什么好送的了,他瞧了一眼小卓公公,小卓公公立刻上前扶着了姬未湫:“殿下,奴服侍您。”
姬未湫点了点头,跟着小卓公公去了偏殿歇息。
似是看出姬未湫不太舒服,宫人们办事的速度也比平时更轻更快,小卓一个眼神,宫人们就试探着上前,见姬未湫没有阻止的意思,很快就帮着姬未湫脱了外衣,又端上了热水供他洗脸擦手,顺顺当当地把他安放到床上躺下,姬未湫躺在被子里,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让心跳缓缓平复了下来。
真是要命了。
他就应该距离姬溯远远的,哪怕急着将这件事报给姬溯,也不该入寝殿,就该等到明天,左右要一起去上朝的,路上他提一嘴不就完了吗?
何至如此。
姬未湫翻了个身,无声地苦笑了两声,揽着个枕头过来抱着想要睡觉,不多时,他就放弃了——他对自己也有点数,心里有事就很容易失眠,他拉开床头的抽屉翻了翻,他记得好像是在这里……
哎!找到了!
姬未湫摸了个小瓷瓶出来,他这么聪明的人,碧云酿好不容易拿到手了,怎么会只装一个酒葫芦呢?按照他就两小杯的量,装一个小瓷瓶刚好够他安安稳稳睡一觉的,故而当时偷偷装了几个瓷瓶,后头也忘记了要带走,一直放在这里。
宫人大概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所以也没有收缴走。
他打开瓷瓶,闻了闻确实是这个味道没错,便仰头喝了下去,紧接着安然躺下,等待着睡意降临。
他在睡着之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他这算不算借酒浇愁?
应该算吧。
***
翌日上朝,姬未湫照例是被拎起来的,不过到底因为喝了酒睡得好,倒也不觉得头疼头晕。他出了殿门还没几个呼吸,便见到御驾出来了。
这时间点卡得刚刚好,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刚好就是他站定了,然后姬溯就出来了。
已经好几次了。
应该就是故意的。
不过姬未湫也不觉得稀奇,他多大脸啊,让姬溯站外面等他?这么多宫人在旁伺候着,他和姬溯上朝的时间又是一致的,宫人们稍稍配合一下,就能达成这个结果。
姬未湫呵了一口气,仿佛看见若有若无的白雾升起,他心里豁了一声,这是一夜入冬啊!
这天气可真够冷的了。
大概也是因为冷,姬溯没有与他在殿门外闲聊的意思,各自上了车就往太和殿去了。
今日朝上果然是刘御史当庭掺吏部尚书周拓教子无方,当街纵马,调戏良家,逼死民女,证据确凿,如此种种罄竹难书,请姬溯严惩。
姬溯听罢,看向吏部尚书,这位老大人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摘下了官帽请罪,只说是力不从心,管束不力,不敢再腆居尚书之位,请求辞官还乡。
姬溯应了,又赐了个五品员外郎的品阶,言下之意就是不计较周二的破事了,叫他风光返乡养老。周老大人谢恩后站到了一侧,等待退朝。
退朝后,姬未湫与顾相几位阁老率先出了太和殿,刘相叹息道:“周老大人一生清名,没想到毁在了儿子手上。”
顾相摇首:“刘相爷怎得不知他是急流勇退呢?”
这众人又何尝看不出来呢?姬未湫都看出来了。
周老大人辞官辞得太爽快,几乎是刘御史刚说完,他辩都不辩论一下,直接脱帽请罪,辞官走人。虽说人证物证俱在,但他还是可以强行狡辩一下的,比如说昨日那美貌少年是收了钱的,有意勾引……吏部尚书,权力大得很,很多事情不必他刻意去做,自然有人替他办好。
只要受害者不是个完人,周老大人就有可转还的余地,大不了罚俸降职,还不至于辞官。
姬未湫看向了顾相,顾相对着他笑了笑,应该是等到文渊阁再与他说的意思。
王相则是阴恻恻地说:“毕竟得罪了瑞王爷,周老大人不致仕又能如何?”
姬未湫笑得挺灿烂的:“王相什么意思?本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了?难得是本王逼着周二调戏良家的?您有证据吗?”
言下之意,没证据他可就要给王相安一个污蔑宗室的罪名了。
王相道:“何人不知王爷热心肠?那周二做此恶行,自然就是得罪了王爷,有何不妥?”
姬未湫撇了撇嘴,“没有。”
怪不得能当次辅,一张嘴还是挺能狡辩的。
四人散去,王相是照旧懒得跟他们走一道,刘相有事先行一步,顾相与姬未湫慢腾腾地往文渊阁的方向走,顾相感叹道:“亏得雨停了,否则这一路回去少说要受点寒气。”
姬未湫瞅了他一眼,果然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姬溯就是个养生人,顾相也和他一样的养生,故而他道:“本王前些日子得了些银耳,最适合这天气养身,明个儿叫人给顾相送去。”
顾相也不与姬未湫推辞,笑眯眯地说:“多谢王爷。”
姬未湫感觉最近管他叫‘殿下’的人少了,叫他‘王爷’的多了起来,之前顾相都是管他称‘殿下’的。左右顾相是姬溯的头号狗腿……心腹,他也没什么忌讳的,问道:“顾相如今为何不称我为‘殿下’了?”
顾相洒然一笑:“王爷以为呢?”
姬未湫:“想得出来我作甚问顾相?”
顾相一怔,随即摇头道:“是我愚钝了……我称王爷,自然是因为王爷更像是王爷了。”
姬未湫想了想,然后他就照实说了:“总觉得这不是一句好话。”
顾相笑而不语,姬未湫随即又问道:“今日周老大人辞官辞得真痛快。”
“既然圣上有意,周老大人何不顺水推舟?”顾相说着,压低了声音:“又何必得罪圣上呢?”
姬溯的意思是透露在方方面面的,如果他无意,吴御史今天就不会在朝会上参周老大人,姬溯无意,就不会不发一言,周老大人辞官,姬溯可是没有挽留。
真要挽留,那不得三辞三留,哪有一开口就同意的了?
姬未湫道:“周老大人就没有不甘心?他要是再进一步……呃……”
果然这件事就是对刘御史有利吧?!如果周老大人不辞官,再进一步就有希望入阁了,周老大人刚好也是世家出身,王相下马,他上位顺理成章。
毕竟阁老已经是文臣的顶端了,阁老之中除了姬未湫是仗着姬溯的势空降外,谁没有点班底?王相下马那绝对是因大罪,他勾结突厥,姬溯不可能给他留面子让他回乡养老,他都不配死在返乡的路上,必定是被拉到刑场上去明正典刑的,如此,以王相为首的势力会立即四分五裂,另求新主。
但周老大人就不同了,他能在吏部做尚书这么多年,其不论其他,就这一手‘稳’就能让他稳到三辞三留,纵然进不去太庙,那也是风光退休,他的班底会被完整地交接给他看中的接班人,这个人同时也会成为阁老的有力竞争者。
而刘御史虽然才能不错,也有背景,但吃亏在了年纪太轻,资历太浅,想要入阁还有得磨上个十年二十年。
阁老的位置总不能空着一直等他,周老大人一入阁,自然有他看好的接班人,刘御史除了讨好姬溯,讨好姬未湫外还得再对付周老大人的接班人,也是麻烦。
让周老大人辞官,再过几天就会下达让邹三他爹走马上任的文书,邹三他爹才当尚书,不可能立刻入内阁,等邹三他爹有资格入内阁了,再干两年邹三资历也就够了,指不定接班人就是刘御史。
这也是一门联姻啊……
姬未湫小声问:“顾相爷,我有些好奇,你觉得,下一位阁老会是谁?”
顾相道:“王爷若是好奇,不如去问问圣上?”
姬未湫光棍地说:“我哪里敢问皇兄这个?”
他说罢,见顾相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突然领悟了他的意思——他都不敢问,顾相怎么敢说?
顾相也觉得好笑,他才不会与瑞王说这些,圣心如渊,他瞎猜什么?就算猜到了,怎么能从他口中告知瑞王呢?还是叫他自个儿问圣上去吧!别来嚯嚯他。
姬未湫叹了一口气:“再送顾相些燕窝,算我赔礼。”
顾相:“听闻宫中有上好的血燕……”
姬未湫:“您可真会挑!”
顾相笑道:“多谢王爷。”
真是个老狐狸!
姬未湫满怀恶劣的心思,与他说:“对了,顾相爷,说来有一桩奇事……您认识微生泽吗?”
顾相将朝中官员的名单想了一圈,没对上微生这个姓——这个姓氏太少见了,如果有官员姓这个,他应该很容易就想到才对。他有些不解:“还请王爷明示。”
姬未湫叹息了一声:“顾相只管去见见就知道了。”
他说罢,也不顾顾相怎么想的,转身就走——你就纠结去吧!老狐狸!
忙碌了一天的姬未湫没有出宫回府,而是就住在了英华殿里。
他还是分得清的,命和感情分起来那还是命重要,在自己能力不足以应对一些冲着他来的危机情况下,最好的办法是眼不见为净。比如那些算准了他的意外,比如姬溯。
小卓公公知道了姬未湫今天留宿英华殿,倒也不觉得意外,只当是今日事忙,故而姬未湫才留在了宫中。姬未湫既然在宫中,他就赶忙去服侍了,一进英华殿感觉到暖意扑面而来,心下也放心了不少。
殿下要是住的不好,圣上估摸着是要不悦的。
他在英华殿里扫了一圈,他见惯了清宁殿,自然觉得英华殿哪哪都不好,毕竟只是给臣子偶尔留宿宫中的地方,哪怕是因为被分给了殿下,重新装饰了一番,但地方就这么大,委实是委屈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