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姬溯反问了一声。
江清云掉了一堆书袋子,总结下来的意思就是人吃五谷杂粮,又有七情六欲,难免有些小病小痛,因着姬未湫年富力强,比如夜不安枕这事儿,天天给他喝安神汤,让他养成依赖性反而不好,不如不治,以姬未湫的身体素质过一阵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姬未湫在里头翻了个身,他随时准备冲出去给江清云求情,不想等了等,就听见江清云道:“微臣告退。”
姬未湫放下心来,还好,江清云这一关成功过去了。
一个下午就这么伴着雨声悠闲的过去了,到了傍晚时分,雨总算小了起来,姬未湫一看这天色,也不必去文渊阁了,老老实实回偏殿吧——叶恩光他们应该也不介意偶尔多干点活。
大不了他明天再让醒波去送点礼。
回了清宁殿,姬未湫还想着会不会出现满宫的药味儿,又或者姬溯得寻他点麻烦,没想到姬溯干脆地放他回偏殿歇息了。这时胡老太医开的药方也送了来,姬未湫看了一下,都是上午吃的药,也就放心了。
今天姬未湫没有喝酒,他先去云池宫狠狠地泡了一会儿,到点就老老实实躺到了床上,等着睡觉。吃胡太医的药,尤其是汤药是一律禁酒的,毕竟小老头用药比较怪,对酒的反应格外明显。
或许是早上吃的汤药真的有效,姬未湫还真有了些睡意。
吱呀一声,有冷风钻进了殿中,姬未湫裹紧了被子,似是听见了脚步声——是姬溯。
他以前一直觉得有人能听脚步声分辨是什么人太扯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只要对一个人足够熟悉,就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对方的脚步来。
姬溯走路素来是四平八稳,他不会走太快,也不会走太慢,带着一种从容的意味,姬未湫几乎是在瞬间就知道是他。
他来做什么?大半夜的,姬溯跑到他的寝殿里做什么?
床边传来了轻微的震动,姬未湫方才的睡意一扫而空,却仍旧闭着眼睛装睡,他想看看姬溯想要做些什么。
姬溯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姬未湫只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该不会是姬溯觉得他太讨人厌,决定还是直接掐死他吧?
倏地,姬溯的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姬未湫一顿,心跳不可控制地加快,姬溯不会发现他还没睡着吧?要是发现了怎么办?他一会儿说点什么好?
都怪姬溯!他本来马上要睡着了!都怪他进来,他才又清醒了!
只一会儿,姬溯便松开了手,转身出去了。帘幔又无声无息地垂下,仿佛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一般。
庆喜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似乎是害怕惊扰了在殿中安睡的姬未湫,他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天色已晚,您也歇了吧。”
姬溯没有应答,庆喜公公接着道:“小殿下这儿,老奴必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仔细的,老奴自作主张,已经请江太医留在清宁殿了。”
姬溯这才淡淡应了一声。
姬未湫又听庆喜公公道:“圣上,老奴知道您担心小殿下……时时去看……”
许是走得远了,姬未湫也听不清了。
于黑暗中,姬未湫将手往下挪了挪,搭在了姬溯方才坐的地方,那里还带着姬溯的体温,比旁的地方要暖一些。
他慢吞吞地想……要是这十几年不存在就好了。
姬溯是个好哥哥,可他却不是个好弟弟。
***
姬溯自偏殿出来,依旧觉得好笑——那陡然加快的心跳,寓意着姬未湫并未入睡。
他在装睡。
寻常医者都能诊出来。
罢了,小孩儿能乖乖上床睡觉,不饮烈酒,就算是不错。
他垂在身侧的手,尾指轻动,仿佛是在按捺着什么。
第80章
时间就这么一晃过了一个月, 天气已经彻底转凉,如鹅毛般的大雪飘满了整座燕京,姬未湫从马车上下来, 被冻得哆嗦了一下,暗叹这破班是不能上了。
“积雪难行, 殿下还请小心。”小卓公公看着姬未湫一个劲往雪厚实的地方走就觉得脑壳疼, 他也不好拦,只能在旁边苦哈哈的提醒——宫人们早已把清宁宫各处宫道都清扫了干净, 但架不住这位就是喜欢往路牙子上走啊!
加了厚厚皮毛的靴子防水又防冻, 姬未湫半点都不觉得冷,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雪玩儿还觉得怪有意思的。正走着呢,只听前面有低低地哭声传来,姬未湫的脚步霎时一顿,随即他扬了扬下巴, 小卓公公立刻闻弦音而知雅意, 持灯往前探了探。
琉璃灯点亮了宫墙的角落,只见一个年轻的小宫女跪在墙角, 她的裙摆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腿上, 显出姣好的线条来。似是看见烛光, 她抬头看来,一张清丽的小脸冻得惨白, 眼若秋水,泫然欲泣, 伶仃的肩膀也被雪打湿, 愈发显得可怜。
姬未湫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艹,半明不暗的时候看见这个也太吓人了!
那宫人嘴唇动了动, 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一瞬间直勾勾地看着姬未湫,紧接着才道:“奴婢惊扰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姬未湫没忍住又退了一步,赶紧把小卓推过去:“处置了。”
这话要是从姬未湫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嘴里冒出来,小卓都会觉得是把这个碍眼的宫人赶紧拖下去处置的意思,但从姬未湫的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哎呦喂赶紧去看看什么仇什么怨大半夜的叫个小宫女跪雪地里没这么折腾人的!’的意思。
小卓赶忙去了,姬未湫也不等他,自顾自的往前走,没一会儿小卓就一路小跑跟了上来,满脸堆笑地与他说:“殿下,无甚大事,只是那宫人碎了御用的瓷盏,这才叫罚跪。”
姬未湫顿了顿,“不会是博云青的那一套吧?”
姬溯其实不太会透露出自己的喜好,茶具给什么用什么,反正到他那里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大致上不错他就会用,但姬未湫记得只有用到那一套茶具的时候,姬溯拿在手中的时候会摩挲一二。
“是万古青的那一套。”小卓仔细打量着姬未湫的神情,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接着道:“一些小事罢了,只是这一碎,闹得茶房手忙脚乱,这才叫在外头罚跪。”
姬未湫点了点头,也不再关注这事儿。小卓见状有些啼笑皆非——殿下是真的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当做不知道?
那宫人他有些印象,是这半个月才调来清宁宫的,他见过几回,这宫人手脚麻利,性子沉稳文秀,不像是个闹幺蛾子的——结果这才半个月,就闹出幺蛾子来了。
她自以为天落鸿雪,美人垂泪美得很,没想到殿下唬得当即往后退了一大步,没见着她看见殿下后退的时候人都傻了的模样么?
姬未湫确实是没想到这一层,毕竟这宫人和他性取向不符,就算性取向符合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美感——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在黎明时分一个一身白的浑身湿漉漉的女的陡然出现在墙角,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你的这个画面很美吧?
想想就害怕。
姬未湫进了偏殿,暖融融的空气在门开的一刹那扑面而来,宫人上前接过了沾满雪的大氅,姬未湫扯了扯领口,长舒了一口气。
每到冬天,就是在考验他的自制力。
“殿下,张大人在外候着。”小卓也是换了一身衣服才进来的:“许是有什么要事?”
姬未湫仿佛早有预料一般的抬了抬手示意放醒波进来,这不是再有一个月突厥那边使臣就要来了,他前几日跟着鸿胪寺卿聊了一会儿,鸿胪寺卿表示‘教无可教’,于是姬未湫转而就叫醒波去搜集一下这回要来的使臣的资料去了。
所谓打人先打脸,骂人必揭短,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醒波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熟练得很。他入内行过礼后,姬未湫见他身上干燥,就知道是在茶房等的,也就放下心来,示意醒波坐下后,他抱着崇高的心情打开了醒波呈上来的资料。
这次来的使臣中,正使是由二王子担当,另外还有一位公主,再加大臣若干。这个公主有些微妙,姬溯至今不娶不纳不幸,这样一个公主来,姬溯肯定是不会要的。
——就算姬溯想要,朝臣也不会同意,一个帝王,三十未娶,突然纳了个敌国公主,完了,这一看就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更何况还牵扯到了继承人的问题,一旦姬溯有子嗣,那么顺位继承人肯定是姬溯的子嗣,四舍五入之下岂不是江山落入敌国之手?!那绝对不行!
姬未湫思索着,毕竟是公主,身份太低的不相配,他自个儿应该是位列第二,然后姬六他们这几个宗室处于三四五,紧接着就轮到朝中重臣或朝中重臣之子。
也不知道会配给谁……这么一想张二邹三他们都挺危险的,毕竟他们满足重臣之子这个标准,本身也无甚大志向、大能力,非常符合给敌国公主当驸马的要求。一旦与敌国公主和亲,日后本人与重要职位就无缘了,但又很符合家族的利益——这不给姬溯解决了一个问题吗?人家为国家废了个儿子,姬溯给他们家一点优待很正常。
姬未湫又翻过了一页,眼睛就瞪圆了,连背脊都挺直了,一眨不眨地看着册子:“公主乃是二王子与他爹的王妃通奸所生……真的假的?”
醒波一本正经地说:“突厥都是这么传的。”
姬未湫又翻了一页,“……那王妃是二王子的亲娘?!还是可汗的异母妹妹……啊?!”
醒波沉重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应当是姬溯回来了,本来两人是一起回来的,今天顾相有事,姬溯就让他先回来了。本以为姬溯是要去正殿的,不想姬溯却进了偏殿,醒波行礼,姬未湫也赶忙要跟着爬起来行礼,却见姬溯抬了抬手:“免礼。”
姬未湫心安理得地坐了回去。
醒波知情识趣地往墙角站了站,姬溯在罗汉床的另一侧落座,道:“在说什么?”
姬未湫把册子递过去了:“这个……”
姬未湫示意宫人们回避,醒波自然而然跟着宫人们一道往外走了,姬未湫见姬溯在册子上一扫而过,神色一如往常,他不禁在心里感叹姬溯的养气功夫真好。
看到这种劲爆八卦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姬未湫坚决不承认这是他大惊小怪,是个人看见这混乱的家族关系都会震惊的吧?!
姬未湫觉得这位公主变得危险起来了,这么复杂的关系,这位公主是个全乎人的概率就不大,精神状态更是令人堪忧……二王子的精神状态也让人堪忧。
——话又说回来,他要是当面骂二王子是个狗杂种,对方会不会暴跳如雷?
姬未湫打量着姬溯,问道:“皇兄,这上面……是真的?”
姬溯将册子搁置在一旁,随即颔首。
姬未湫心里暗暗咋舌,回头他一定让鸿胪寺多准备些护卫,只要是和这两位会面的时候都要带足侍卫,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姬溯平缓地道:“边关起了战事。”
姬未湫下意识说:“小摩擦,他们想要先探探我们的底……不足为奇,让周二哥小心就是,免得吃了亏。”
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实力,这样和谈的时候才好谈条件,常规操作了。
姬溯倒是有些惊讶于姬未湫敏锐的感知。
姬未湫却觉得自己是纸上谈兵,轻飘飘的谁不会说上两句?边关苦寒,如今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想到这一点就烦,他道:“要不让周二哥出点阴招?”
姬溯微微扬眉,等着后文。
姬未湫将册子反过来,提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这里是河……现在是结冰,他们大概率会走冰,咱们把冰凿个半穿不穿的……”
姬未湫说罢又撇了撇嘴道:“不好,现在太冷了,一晚上就又冻上了,还是投毒好!也就是冬天,往他们水源里倒夜香!……要是夏天就好了,拿金汁搅合砒霜再混合点腐烂的尸体,用来沾箭头,一扎一个死!”
姬溯好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姬未湫顺口调侃道:“此举有伤天和,不伤我南朱人和,报应算我头……”
“放肆。”姬溯骤然打断道:“不可口出妄言。”
姬未湫应了一声,浑然没放在心上,他看着姬溯,又笑道:“皇兄别急,咱们还养着一群和尚道士吗?到时候拉几个过去,对着泡完毒的箭矢先念几遍经,超度一下罪业,想来就没有报应一说了。”
姬溯没答话,显然是对他的意见很无语。
姬未湫揣测出这个意思,还怪乐呵的,他顽强地挣扎一下:“真的不行吗?咱们可以等春夏试试的!这个法子成本又低又管用……”
姬溯点了点案几,道:“若突厥瘟疫泛滥,边关亦不能幸免。”
姬未湫想也不想就说:“那就投他们王庭里去。”
说罢,他意识到这个法子一切的先决条件是先深入突厥,去他们的王庭——都有这个本事了,干嘛不直接杀人呢?把这波突厥权贵全杀了,什么事儿都没了。
好了,现在问题到了如何去他们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