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吃了一块糖醋里脊,要是平日,他就和姬溯说一声,让姬溯尝尝,自有宫人给姬溯送过去,今日他拿着自个儿的筷子给姬溯夹了一块,放在了他的碗里,一派浑然不知的模样道:“今天御膳房用了心,这道糖醋里脊格外好,皇兄尝尝。”
宫人皆侧目,圣上好洁,人尽皆知,哪怕与王爷兄弟情深,共寝共浴,这样的举动还是有些逾越了。
姬溯垂首用了,道了一句:“赏。”
姬未湫一顿,不信邪地又夹了一筷子,面上却笑眯眯地说:“皇兄也觉得好?那皇兄多吃些。”
姬溯这才道:“自管你自己。”
饶是如此,他还是吃下了第二块糖醋里脊。
姬未湫没有再继续,安心吃自己的,待吃了个八-九分饱,这才放缓了速度。
他一直在关注着姬溯,比平时还要关注,他注意到姬溯早就处于一种细嚼慢咽的状态,进食的速度无比缓慢,直到现在他吃饱了,姬溯这才搁了筷子。
他今天饿了,所以吃的要比平时多,也比平时慢。要是平时,早该吃完了,姬溯也早该搁下筷子了。
姬未湫一直觉得姬溯食量跟他差不多,所以总是他吃的差不多了,姬溯也吃好了……这是在等他?
许是姬溯今天也饿了?他怎么会刻意等他?
姬未湫无比了解姬溯,他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委屈自己的。
姬未湫接了宫人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又接了茶慢慢地喝,姬溯也是如此。饭后不可大动,免得食伤脾胃,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半盏茶下去,姬未湫道:“皇兄,午间无事,不如回清宁殿小憩吧。”
姬溯颔首应了,带着姬未湫一道回去。
姬未湫跟着姬溯慢吞吞地走着,依旧没有想明白姬溯到底在图谋什么,阳光正好,晒在身上也暖融融的,他低头看着姬溯的影子,顺势踩了上去。
他动作挺明显的,宫人们都发现了,一个个见之色变,欲言还休地看着他,姬未湫只当是没看见,一步一个印子追着踩。
忽地,他步子不小心迈得大了一些,一脚踩在了姬溯的披风上,浅青色的披风在这一刹那多了半个清晰的脚印,姬溯回首望来,见宫人们一脸菜色,姬未湫顿了顿,道:“臣弟失仪,方才走了神,一个没注意……”
姬溯道:“好生走路。”
“臣弟知错。”姬未湫很不走心的认了错,跟着姬溯回了清宁殿,是不敢再踩第二下了——第一下还能说是意外,第二下怎么解释?
清宁殿很快就到了,姬未湫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与姬溯道:“今日就借皇兄的碧纱橱一用?”
要是姬溯同意,他刚好再试试。
姬溯只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却转身回了后头的寝宫。姬未湫见状也没有真跟着姬溯去寝宫,自顾自的进了碧纱橱。
小卓满脸菜色地跟了进来,方才庆喜公公给了他好几次眼色,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殿下,您今日这是……”
姬未湫反问道:“我今日如何?”
小卓总不能说殿下今天怎么总是在犯忌讳吧?亏得圣上不与殿下计较,要是换了旁人,死一百回都足够了!
他赔着笑道:“奴只觉得殿下今日高兴,也叫奴沾沾殿下的喜气?”
“算不上太高兴,没有什么喜气可叫你沾的。”姬未湫带着些倦色道:“出去吧……你也去歇歇。”
小卓没问题出来什么,只能躬身谢恩出去了。
姬未湫在屏风后脱了披风与外衫,与姬溯一色的披风悬在屏风上,姬未湫顺手抚了抚,柔滑的缎面似是有吸附力一般,贴在了他的掌中,忽地,有什么东西滚落于地,姬未湫闻声垂首望去,便见一道圣旨落在了地上。
是他方才塞在袖袋中的。
他俯身将拿道圣旨拾了起来。
他想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姬溯为了安他的心,应该是保命的圣旨,就如同免死金牌、丹书铁券那种东西一样,哪日姬溯要杀他,拿这道圣旨出来就可以免一死。
玉轴在桌上缓缓滚动,展开了圣旨。
姬未湫垂眸看着圣旨的内容,陷入了沉默。
……怪不得姬溯在给他时,有一瞬间的厌恶——他怎么会给出这样的圣旨?他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一道圣旨?
这样一道圣旨,他怎么敢给?
——摊在桌上的圣旨上一片素净,唯有末端压上了代表姬溯的玉玺、代表内阁的金印。
这是一道空的圣旨。
姬溯这是……拿错了?
第84章
姬未湫知道这玩意儿能拿错的概率几乎等于无, 可他只能这么想,不然呢?姬溯脑子被驴踢了?
……他也只愿意这么想。
众所皆知,他身边就是个筛子, 他是不明白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收买人心的,杀头的买卖都肯干——他这个只会给手下发点钱发点肉蛋米面的好像就是个冤大头, 替别人养下属。
这张空白圣旨看似是无限权柄, 是姬溯予他的保命符……实际上呢?
催命符还差不多。
只要这张圣旨落在别人手里,甚至都不必用, 只要不在他的手上, 他就足够死一万次的了……可姬溯杀他,需要这么麻烦吗?
姬未湫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更何况这张空白圣旨威胁的不止是他,更是姬溯,虽说圣旨真的要发出去还需要经过很多道工序, 况且姬溯还在, 真写个罪己诏、禅位诏书那又如何?姬溯不让发那就肯定发不出去——问题在于,如果姬溯不在了呢?
你看, 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的东西,姬溯给了他, 这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还能是什么?
但皇宫中没有驴, 御膳房也没有,母后和他都不碰那玩意儿, 母后嫌弃驴子叫声哀戚,听着心烦, 姬溯表示太后为重, 所以整座皇宫中都没有驴。所以这般看来,姬溯的脑袋应该没问题, 大概率是弄错了的。
既然遇事不决,那就是去问问,说不定姬溯就在等他去问。
***
姬未湫来的时间卡的很好,正好是姬溯午歇起身,半倚着喝茶醒神的时候,姬溯自然不会不许他进来。
姬未湫入内,便觉凉风袭来,吹散了殿中暖融融的气息,香烟亦是为之拂作一团乱云,姬溯倚在午后的那一袭清光中,衣摆青鹤玄然欲飞,恍若神仙中人。
姬未湫看着姬溯,直至步行至姬溯面前,方垂首行礼:“见过皇兄。”
姬溯一手微抬,示意免礼赐座,姬未湫也不与他客气什么,坐在了他的身边,而非罗汉床的另一侧,宫人们皆是垂首束手,如同一座座玉雕一般。
姬溯也有些惊讶,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愿意坐在这里,那就坐在这里。
姬未湫满脸担心地问:“皇兄,你这几天是不是精神不济?”
那脸上就差没问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了。
姬溯道:“并无不妥。”
姬未湫有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坦然:“那皇兄给我这东西作甚?拿错了?”
说着,他将圣旨拿了出来。
姬溯眉目微沉,淡声道:“既然给了你,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姬未湫点了点头,一手还按在那圣旨上,直视姬溯的眼睛:“那皇兄的意思是……我可以随便用?”
姬溯没有回答,眼底依稀有几分讳莫如深,姬未湫执拗地看着他,大有一种不得到答案不放弃的意思在里面,姬溯终究是点了点头:“可。”
这圣旨是决不能留在自己手里的,至少是不能以空白的模样留在自己手里。姬未湫心道姬溯要出招,他就接,最坏也就那样,于是他挑眉笑道:“真的?那我可就用了。”
姬溯还未说话,便见姬未湫取过了案上御笔,执笔舔墨,低头笔走龙蛇,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一道旨意便已落成,他将圣旨拾起,在上面吹了吹,随即抬眼看他:“皇兄,要不要看看我写了什么?”
姬溯似是倦怠的闭上了眼睛:“……不必。”
“真的不看?”姬未湫道:“皇兄就不怕我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姬溯看也不看他一眼:“随你。”
姬未湫轻笑了一声:“好。”
随即他扬声道:“庆喜公公,去宣旨。”
庆喜公公方才迈着小碎步近前,他双手举过头顶,仔细看他的双手甚至有些颤抖,姬未湫将圣旨交到了他的手上:“去吧。”
庆喜公公看向了姬溯,见他依旧是一副万事不挂于心的模样,有些为难,姬未湫笑道:“没听见皇兄说了吗?随我。拿去宣了吧。”
“这……殿下,不知是去何处宣旨?”庆喜公公问道。
姬未湫毫不犹豫地说:“自然是去我府上。”
庆喜公公又看了一眼姬溯,这才应是,退下了。他走的极慢,像是在给姬溯叫住他的时间,姬未湫也并未催促,他在等着姬溯阻拦。
可是直到庆喜公公出了寝宫,姬溯依旧连动都不曾动弹一下。姬未湫在这一刹那心情好了许多,他将圣旨这道催命符成功送了出去,姬溯并未阻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姬溯的默许。
或许他这位皇兄顾念兄弟情义,心软再抬手放他一次呢?
姬未湫看着姬溯,见他闭目倚在光下,忽地伸手将姬溯的眼睛遮住了:“皇兄,这样对眼睛不好,皇兄要保重龙体才是。”
姬溯未动,动的是宫人们,他们静默地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姬溯的睫羽在姬未湫的掌心中微微颤动,姬未湫缓缓道:“皇兄这次,还是不打算与我说什么?”
姬未湫放下了手,姬溯却依旧不曾睁眼,他凝视着他的面容,语气却是轻快的:“好吧好吧,谁让我们是兄弟呢?拿错了也不丢人的……多谢皇兄赏赐!”
“只是我也不好白拿皇兄的赏赐。”姬未湫试探着问道:“皇兄是看中了我什么?只要我有,皇兄只管说,我定然割爱。”
姬溯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姬未湫带着笑的眼睛,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方道:“……并无。”
姬未湫不知道姬溯是在说他身上没有姬溯看中的东西,还是姬溯他什么都不想要。故而他反问道:“真的?皇兄可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姬溯缓缓道:“那就留着。”
“……好。”姬未湫在一瞬间的停顿后就应了下来:“那我就替皇兄记着,以后看中了我什么,只管与我说。”
姬溯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盏:“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姬未湫许下了承诺,什么都可以,包括他的命。如果姬溯哪一天想要他的命,一定死得绝无后患。
“好。”姬溯应了下来,垂眸饮茶:“我记下了。”
他没有自称‘朕’。
姬未湫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但他也什么都没有说,而是也跟着姬溯一道取了茶盏来,低头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或许是他想的太多了,姬溯不自称‘朕’,是不是说明他想要的和君王这个身份无关?
或许真的是他想得太多了,姬溯赐下的这一道圣旨,只是为了安抚他而已……那不是白用了一次好机会?
罢了,总比留在手上来得好,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谁知道姬溯这份兄弟情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大约是午歇方起的关系,茶要比平时浓一些,苦得很,姬未湫缓缓喝了下去,口中却泛出一点甘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