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 那条狗予人感觉就是如此。
“汪汪汪——”它又叫了几声。
不像正常犬吠, 反而像个成年男人模仿的狗叫声。
“汪汪汪——”大黑狗从骡车上下来,笑了笑后,冲周围人声音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圈。
后头的人还好, 前面有几个挽着手看的小姑娘见那狗一笑,立时头皮发麻,浑身寒毛都炸起来了,拼命把自己往后缩。
几个胆儿大的趁机上前顶了位置,并不以为惧。
这么多人呢, 能闹出什么来?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问:“老头儿,你说的好东西,就是这条狗?”
姜遗光能略微听懂一些闽省语言了,他听懂了一个“狗”字, 抬眼去看。
老人自豪道:“自然, 这可不是普通的狗。”
说着,他抖了抖绳, 叫道:“大黑,来露一手。”
大黑便乖顺地后腿跪坐地,前腿似人般作揖, 拜了三拜, 汪汪汪叫三声。
一众人又是新奇又是害怕,忍着那股毛骨悚然的惧意围着, 还有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恶心的感觉。
大黑作揖后,便站了起来。
并非四条腿站立,而是用两条后腿人立站直了身,本就是只大狗,站直后足和一成年男子等高,长长黑尾在地面扫来扫去。
它用前爪接过了讨赏钱的小童儿手里的锣,一只爪拎着锣上的绳索,另一只爪往里弯曲夹着鼓槌,环着人群走锵锵锵敲起来,边敲还边咧着嘴笑。
那种笑并不让人舒服,总让人觉得带了点阴嗖嗖的意味,可仔细看过去又好像只是看错了。
“嘿,这狗真是神了,还能敲锣。”大黑走到一戴土色面具的男人面前时,男人稀奇地说着,同时从袖子里摸,似乎是要掏钱。
狗立刻站住了,似乎眼睛都瞪得更大,直勾勾往那个男人的袖子里看。男人嘿嘿笑两声,动作放得更慢。就见那条大黑狗似乎有些急了,又不敢催,一个劲儿往他袖子里瞥。
他假装从袖袋里摸出一团东西,抓在手心,左右两手一倒腾,各自握拳。
“来,猜猜看,我塞哪只手了?”土黄面具的男人逗着狗笑。
大黑犹豫了,斜着眼看,又用鼻子嗅闻,男人手一扬躲开,继续摇头晃脑逗弄:“哎,可不准闻啊,你要是猜对了我就给省钱,要是猜不对,那可就没有了——”
大黑狗汪汪叫两声,爪子一撇,指向左手。
男人把左手一摊:“哎,猜错了!”
大黑狗肉眼可见蔫下去。
男人哈哈大笑,右手也一摊:“哈哈哈哈这只手也没有。”
“真是条笨狗。”
其余人跟着哄笑起来。
老人赔笑:“这狗再怎么聪明还是条狗,哪里比得上人机灵。”
大黑汪汪叫两声,委屈地要向别人走去。土黄面具的男人犹嫌不过瘾,哄骗道:“这样,你要是再来点别的,比如从我这儿钻过去,我就给钱。”
说着他上前几步,张开腿,指指自己胯下。
周围人笑得更欢,拍手庆贺起哄。
没人觉得一条狗听懂了人话奇怪,这条狗瞧着实在像人。
也没人觉得这样的行为过分。
毕竟只是条狗,又不是真的人。
大黑狗汪汪激烈地叫起来,剧烈摇头,两条大耳朵跟着甩来甩去。几个跟它一起长大的杂耍少年心里不忍,一个出来打圆场:“这位爷,大黑太笨了,学不会,不然来点别的?”
大黑狗要是乖乖钻了,那男人的估计。还要觉得没意思,这会儿见大黑狗一脸不堪受辱的模样,他反而来了兴趣:“怎么着,你这狗比人还金贵?人钻得,狗钻不得?”
老人赔笑:“不是不是,这位爷,这狗蠢得很,它学不会,等学会了这招再使给爷看,行不?”说着,上去牵了那狗的缰绳。狠狠一扯,“还不快给这位爷赔礼。”
大黑狗自知惹了祸,又是作揖又是躬身,让翻跟头翻跟头,让坐下坐下,往远处丢了东西也乖乖跑过去捡回来,乖顺得很,还表演了个追着自己尾巴绕圈咬,这才让那个男人作罢。
只是狗眼里的神采依旧叫人不舒服。
姜遗光一直在人群里,这条狗让他无端想到了誊县那女孩儿身边的兔子。
和他一样古怪。
兔子不像兔子,狗不像狗,都像人。
人反而不像人。
土黄面具的男人掏了钱打赏,肉疼得紧,见那条狗累坏了,趴地上哈赤哈赤喘气,心生一计,假装不经意地绕到那狗身后,忽地张开腿跳过去。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他主动跨腿跳过那条狗,看上去就像是狗钻了他□□。
其他人看得也乐。
“哎兄台,小心这狗咬你。”
狗腾一下站起来,目露凶光,尖牙露在外,被老人死命拽住了,往嘴上扣个笼子,叫它不能张嘴,叫也没法叫。
“畜生就是畜生,瞧瞧,还生气了。”土黄面具的人毫不介意。
玩玩嘛,看这狗生气了他兴味更浓,伸手拍拍狗头,和友人一块儿扬长而去。
老人怕惹出事来,让人把狗牵回去,自己带了人继续其耍把戏。
姜遗光看见那狗极不情愿地被拉上骡车,从撩起的帘子缝隙中看见它被关进笼子里。
它的眼睛,一直阴冷地盯着远处那个黄面具男人离去的方向。
他和黎恪等人约好各自去逛,看完游神后再各自回客栈。姜遗光环视一圈,没有任何想看、想要的东西,干脆站在人堆中不动了,任由周遭人来来去去。
天空忽然猛地炸亮。
一簇烟火冲天而起,窜上夜幕炸开成朵绚烂的花。一簇又一簇烟花在空中亮起,绚丽非常。
“有焰火……”
“听说是知府老爷让人放的……”
人群中有人这么说。
“真好看。”
年轻爱侣携手在焰火下四目相对,友人指着漂亮焰火看。来来去去人群皆放慢了脚步,仰头去看空中的火树银花。
“等焰火放完了,游老爷就来了。”
“游菩萨,风调雨顺,有福气,平平安安。”
姜遗光也抬头去看。
一朵朵炸亮的花在他眼里点起小火苗。面具下的脸依旧毫无波澜。
那些人都很高兴,为什么?烟火会让人开心吗?
游老爷?游菩萨?
就是这些游神?
烟火放了一簇又一簇,终于渐渐停歇下来,而后,从城中央起,喜庆高亢的乐声奏响,为本就热闹的夜晚更添了把火。
“游老爷来啦!”
“快快快,赶紧去迎神……”
人群一窝蜂往乐声响起的方向去,街边杂耍、小摊贩的铺子边很快就没人光顾了。不过他们也不在意,同样快手快脚收拾东西,准备过去看游神。
姜遗光站的地方立刻空出不少,没多久,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向那头看了一眼,沉默许久,往反方向走去。
周围无人,他不必再去学其他人。
听说闽省人很信神,什么神都有,四处都是神像,无处不忌讳,在外兴许又会有诡异来纠缠。他不如回客栈去,以免又不小心冲撞了什么。
第135章
做下决定后, 姜遗光就往回走。
途中经过一条小巷,他听到里面传来呜咽惨叫声,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姜遗光步子顿了顿, 还是头也不回走了。
客栈中无人, 诡异的寂静。
踏入门槛, 便好似从热闹尘世步入清静地,连六月热气也隔绝在了门外。壁灯点亮不过二三盏,烛光摇曳, 散发出如同黄昏时的暖光。
小二趴在桌边昏昏欲睡,面具扣在后脑,没有察觉到客人去而复返。
今晚大家都去看游神了,有谁会在呢?
姜遗光没有吵醒他,自己穿过大堂, 往楼上走。
烛光挡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一节节阶梯将它扯成扭曲的一段一段,渐渐步入黑暗后, 黯淡下。
小巷内, 戴黄面具的男人眼睛爆凸,躺在血泊中, 已没了声息。
他的面具被扯下,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完好,身上皮肉似乎被某种猛兽啮咬过, 血淋淋浸了满身。
外头, 神像高大华美,慈眉笑对世人, 身上手上脑袋上能挂满饰品的地方都戴上了最好的饰物,坐在游车上被人拉了走。有观世音、弥勒佛、也有玉皇大帝、托塔天王,除了佛道神灵外,还有些本地说不上来名号的神,模样清俊漂亮的有,样貌丑陋可怖的也不少。
最高大的几座甚至比旁边的楼还要高几分,工匠别出心裁地在脑袋部位里安了灯,使得夜里看过去那张脸也亮堂堂的,真个儿似神明普照世间。
周遭还有舞龙舞狮、后头有戏子装扮了神像模样,踩着丈长的高跷,跟在后头走,一路走,一路唱。
黎恪挤在人堆里,见周围有些人闭了眼睛双手合十许愿,跟着也许了个愿望,又随着人群热热闹闹地一路往下一条街走去。
黎三娘和兰姑在一块儿,黎三娘特地换了身男子装扮,戴了面具,和兰姑走在一块儿,扮一对假夫妻。
姬钺也在游街队伍后,意兴阑珊跟着走。
一时热闹看过后,其他便没什么意思,他不信神佛,只畏鬼怪,见着那些古怪模样的“神”的模样反而觉得亲切。
走着走着,前方热闹情景慢慢模糊起来,声音隔了一层似的穿过雾蒙蒙罩子才传进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