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匕首,温和一笑:“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这里并不安全。”
二人不断向前疾行,裴远鸿自知已被厉鬼盯上,恐活不长久,又念及姜遗光的救命之恩,便将密信连同自己方才经历一并告诉对方。同前些日子相比,此刻他对姜遗光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可亲。
“若我死去,你就带着这枚金印,去京城东边四喜巷内一家福来茶馆,寻他们掌柜的……”
“山海镜中奥妙颇多,我也只知些皮毛,但据说,渡过十八重死劫后,便可有大造化。你将来渡镜中死劫时,万不可像今日这般仁慈,切记以保全自己为先……”
裴远鸿这些时日都在不断奔逃,只觉双腿好像被绑上了千斤重物般愈发沉重,他还未察觉出什么,只以为是太过疲惫,不料姜遗光却停了下来。
他后退几步,伸出手往下指了指,语气平静。
“裴兄,你的鞋。”
裴远鸿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足上原本穿着的一双皂靴,竟变成了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绣花鞋。
怪不得……他一直感觉那东西紧紧跟随着他,无法甩脱,却原来那双鞋早就穿在了他身上。
裴远鸿惊得浑身发毛,蹲下去就要将那双鞋脱下,可无论他怎么用力撕扯,那双鞋都死死地箍在他脚上,越来越紧,紧到双脚一阵阵发疼,好似黏连着长在了他皮肉上一般。
一股股鲜血从鞋子里涌出,不断从裤腿往上蔓延,很快,裴远鸿下半身便湿漉漉浸在腥臭血液里,谁也想不到一双绣花鞋里竟有那样多的鲜血,再过一会儿,恐怕那些血渍就要漫过他腰际了。
裴远鸿咬咬牙,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姜遗光。
后者仍旧一脸平静,黑漆漆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似乎还有些好奇。他忍住好似剜肉般的疼痛,狠狠心,道:“姜小兄弟,算我求你,可否把山海镜取来。”
他曾同姜遗光说起过,寻常人若要求那大造化的自愿入镜之法,要么,是寻到一面新的山海镜,要么,是托一位入镜者将自己一并带进去。
他方才察觉到自己身上带着的镜子不见了,想来是被对方拿走了。
“你也要进去?”姜遗光没有否认。
裴远鸿已是满面惨白,咬牙点点头,举手立誓:“裴某发誓,在镜中一定护你周全。”
姜遗光盯住他的眼睛看,想了想后,觉得自己不亏,点头答应下来。
他从衣襟暗袋中取出那面小小的铜镜,指尖划破,一滴血点上去,好似溶进如水的镜面中。裴远鸿抓住姜遗光的手臂,一阵柔和的光芒闪过,二人都消失在原地。
原本汹涌的鲜血失去了源头,逐渐渗入地下。只剩下,一左一右摆放在地上两面一样大小的铜镜,
第25章
方夫人跪坐在佛堂里,费力地躬下身去捡佛豆,小佛堂昏暗,她摸索着捡到一颗,放进佛盅里,麻木地念一句佛,敲一下木鱼。
从小服侍她长大的乳娘推开门进来,她让婢女端着托盘在门外等候,只有一丝大米熬出油汤的香气跟着飘进来。乳娘跪在她身边苦苦求她:“瑛娘,你就吃一点吧,喝碗粥也好,你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方夫人摇摇头,未着粉的一张脸憔悴蜡黄,嘴唇干得发裂,她仰着头看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也垂着眉眼看她,方夫人喃喃道:“不,不吃。”
“信女曾许愿,愿苦修三日三夜,求月儿来世安康。”
“是我的罪过……我没能看顾好我的月儿,我的大囡……”
方夫人嘴唇都在颤抖,可她却哭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慈悲的菩萨,任由乳娘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她继续伸手去捡佛豆。
“是我的罪过……”
“娘,不是你的罪。”
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谈话,乳娘转头看去:“小囡,你怎么来了?”
门边静静地站着一个少女,同样未施粉黛,多日不食荤腥日夜操劳,让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勉强弯起唇:“我来看娘。”
方映荷踏进佛堂,紧贴着方夫人跪下,紧紧地抓住娘亲冰冷的手:“娘,是我的错。”她闭上眼将额头贴在方夫人前额上,又退开,直视着娘已经流不出泪的双眼,一字一句告诉她。
“娘,是我的罪过,我没有看好姐姐,我没有照顾好她。”
乳娘想说话,被方映荷瞪了回去。
“她身子弱,我应该照顾好她的,我和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没有做到。娘,即便神佛要算因果,这份罪过也该算在我头上。”
方家上下只隐约知道她们姐妹二人在替某个大官儿做事,却不知具体做什么,有些还恶意揣度她俩莫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外室。谁也没把方映月的死归到这上面去。
随着方映荷的宽慰,方夫人眼里一点点聚焦起光彩,怔怔地看着小女儿。
“是我的错。”方映荷对她的母亲说道。
“是你的错……你没有照顾好她……”方夫人哆嗦着嘴唇,两眼僵直,忽地声音尖锐起来,狠狠一巴掌打在方映荷脸上,“你为什么不照顾好她?你明明知道她身体那样弱,禁不住风吹,你为什么?”
乳娘被吓了一跳,连忙过去要拉开夫人。方夫人却跟疯了一样不断撕打自己的小女儿,而一向勇猛不输于男儿的方映荷,只默默跪坐在地忍受着,毫不还手。
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解脱的笑意。
撕扯够了,方映荷顶着满头满脸伤疤,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方夫人早就因过分激动昏迷过去,她让乳娘连同几个丫鬟把人扶进房间休息,又将地面上散落一地的佛豆抓起,随手塞进佛盅里,态度轻慢。
而后,她看了一眼那尊眉目低垂的慈悲菩萨,嗤笑一声,大步踏出门去。
什么菩萨?什么佛祖?全都是假的!
一尊死木头像罢了。
一路上婢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二姑娘的脸。方映荷大步回到房间,将门一关,对着镜子梳理好散乱的头发,又将被撕扯坏的衣裳换下。
只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方映荷越看越觉不耐烦。
她总是会想到另一面镜子。
山海镜……
这名字由来不得知,据说是因为铜镜背面刻画着十八层地狱中刀山火海的景象,也有说是脱胎于古籍《山海经》。方映荷既害怕它,又不得不依靠它活下去。
已经经历过两次了。
她还能坚持多少回?
上次的死劫,为什么突然就过了?究竟是谁闯过的?
容楚岚?还是凌烛?亦或是那个从未听闻过的姜遗光?
桌上妆奁旁,摆放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瓷娃娃,圆嫩白胖的脸颊精巧可爱,瓷质白皙光滑,触手细腻。
那是她在十岁时送给姐姐的生辰礼物,是姐姐生前最爱的玩物,还给它起名叫做小蝶。
她禁不住伸手抚摸上那只瓷娃娃,目带怀念。
此刻,放在妆奁中的另一面铜镜忽地亮起黄澄澄金光。方映荷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
一同消失的,还有被她握在手心的瓷娃娃小蝶。
……
方映荷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蔚蓝天空,鼻间潮湿气息涌来。叫她咋舌的是,她竟站在一艘大船的围栏边,正对着茫茫湖面,一只手里还拿着瓷娃娃。
新的死劫吗?
这是在哪儿?
方映荷转过身去,又是微微吃惊。
这艘船上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穿丝绸的、棉麻的、粗布的比比皆是,甲板上少说有几十号人,还有妇人带着小孩儿。她怎么知道谁是入镜之人?
总该不会只有自己一人吧?
况且……除了入镜者外,剩下的这些又是什么?是活人吗?
方映荷攥紧了瓷娃娃,往前走两步,她可不想被挤下去。她张望着,看见不远处人群里有一张隐约有些眼熟的面孔。
那个人……
不会错的,他一定是!
方映荷挤开人群奔过去,按住要转过身的少年:“等等,这位公子!”
姜遗光转过头来。
他还记得上回考场外排队的所有人,自然不会忘了方映荷的样貌,听其声,应当是后来突然哭泣的那位。
他在打量着方映荷的同时,方映荷也在打量他。
不会错的,她绝对在考场外见过对方。
裴远鸿扫一眼就知道方映荷身份,手搭在姜遗光另一边肩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他不要暴露自己身份。
姜遗光笑了笑,主动开口:“姑娘,这里人多不方便,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谈谈?”
方映荷发觉他身后还有个男人,更高大些,只是不知为什么,一不留神就容易让人忽略了去,像影子似的。她连连点头,不忘提醒:“还记得上回的考试吗?”
姜遗光边走边说:“记得。”
三人来到这艘游船的一间客房内,方映荷才迫不及待道:“我是方映荷,上回在考场中应当见过你。不知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姜遗光报了自己的名字,裴远鸿则随口取了个化名,只说自己姓元,名弘志。
“你们应当比我早来些,能否与我说些消息?如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方映荷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不免着急。比起上回考场外明明白白厉鬼模样的衙役,她更害怕船上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姜遗光摇摇头,一派温和模样:“很可惜,我们只比你早来不到半刻钟,许多事情,我们也不清楚。”
他话锋一转:“不过,同为渡难者,我们或许可以一同行事?”
船上的人太多了,有男有女,想要打探的话,光靠他和裴远鸿不太够,方映荷此人有勇无谋,唯有胆大一条可取,两人都乐得利用她。
第26章
这是一艘体量格外大的游船,宽实、厚重,中间共建三层舱楼,飞雕画梁极为精美。
他们三人此刻就在最顶层的其中一间房内,房间宽敞明亮,视野极佳,从窗户看过去,正好能将下方甲板上来来去去的人群纳入眼底。
说来也怪,一入山海镜中幻境时,他们便会自动获得相应身份。譬如上回他们被认为是考生,这一回,他们突然出现在船上也没有人怀疑。方映荷在自己袖袋中摸索,果然翻出一张船票来。
这张船票已被水打湿了,上头字迹模糊得厉害,晕开一大片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认出最大的两个字。
“甲……三?”方映荷念了出来。
方才他们上楼时就发现这艘船的三层客舱从上到下依次以甲乙丙排序,最下方是丙号房,最上层就是他们所在的甲号。
裴远鸿:“甲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