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这才抬起头,露出脸来。
方映荷猝不及防下猛地一惊,险些连手里的瓷娃娃都没抓住,好不容易才堪堪维持住脸上的笑。
却原来……妙妙的左脸长着一大块通红的瘢痕,爬满了扭曲的细细密密肉芽,她看了一眼方映荷,露出有些怪异的笑容来,那脸上的肉芽便跟着一道扭动,好似满脸活生生的粉色肉蛆虫。
“见过方小姐。”妙妙一笑,露出有些黄的细牙。
尖尖的,好似森寒犬齿。
方映荷头皮一阵发麻,早就下意识收回了手,那副喜爱的模样是强装不出来了。可她又不甘心,强行让自己不去看女孩的脸,继续和那妇人说笑。
能得到这样一位大小姐青睐,那妇人更加自得,她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小女儿有什么不对,很快就顺着方映荷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妇人姓刘,全名刘桂英,她本生活在徽省,丈夫在徽省的卫家商铺里做活儿,相中了她。二人成亲后她跟着丈夫去了南方。
去岁刘家托人带口信来,说她母亲病重。刘桂英便带了小女儿坐卫家商船去北方娘家探亲,一直住完了母亲头七,这才回南方去。
原来,这船是由北向南去的……
方映荷觉得奇怪。
民间虽不如官家那么讲究,但圣上以孝治国,外祖长辈去世,至少一个月内不得食荤腥、不得着华彩。
既然外祖母前不久才去世,这小女孩儿现在竟还扎红头绳吗?
“卫家家大业大,卫家少爷心地好,肯叫我们这些人跟着搭船,也没收什么钱,只是吃食要自己出钱买……”刘桂英絮絮叨叨。
方映荷跟着夸一句:“卫家的确不错。”又顺势问,“像你这样跟着回南方的人多吗?我原以为不多人,现下看着挺热闹。”
刘桂英冲周边人扬扬下巴:“当然多,呶,你看,那片儿全都是。卫少爷心善,才不卖船票让我们搭船。”
她指的方向那处有七八个梳妇人髻的女子坐了一圈儿,似乎是在打络子,身边或多或少围着一两个孩童,嚷嚷着要吃食。
方映荷继续问:“我也是跟着搭船的,就是不知这艘船运的是什么货物,若是家中短缺,还能买一些。”
话音未落,就看见刘桂英面色大变,用一种满是警惕的目光死盯着她:“方小姐,你虽然是贵人,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不仅仅是她,方才周边几个偷摸听她们谈话试图插一嘴的几位女子也望了过来,死死盯着她,面色不善。
方映荷哪里知道自己一句打听反而引起了人注意,她强笑着说:“瞧婶子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问问,何至于此?”
刘桂英却不搭理她了,急匆匆拉了妙妙离开,周遭几人也同她一般做鸟兽散,原本热闹的地方硬生生给她辟开一片空地。
方映荷呆站了一会儿,立刻转身离开。
不会错的,这艘船的货物肯定有问题。
还有,这些人一口一个卫家,这个卫家到底什么来头?叫这些人这么死心塌地?
她决心先去找那位元公子,沿着船处走,忽地听到身后有小女孩叫她的声音,下意识要回头,便察觉一股大力袭来,将她狠狠推在墙上。
方映荷完全没察觉,直接被砸着了脑袋,她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瓷娃娃握紧,便失去了意识……
……
船上阁楼,一间厢房内。
“二少爷,离交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这货……”管家忧心忡忡。
“货怎么了?”坐在窗边拨算盘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冷冷地扫一眼老管家,“货不是已经齐了吗?”
“原来是齐了,只是现在……”老管家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一张脸愁苦得拧成了一团,深深躬下腰去,“少爷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空气更加凝滞,卫善元盯住他,盯得老管家不住抹汗,正要发作时,传来几声轻敲门声。
“何事?”老管家提高了嗓门问。
守门小厮说:“禀少爷,有个住甲号房的客人说想见您,已经让他在茶房等着了。”
甲号房的客人?他来做什么?
卫善元狐疑,和老管家互换了一个眼神。
这艘船本是用于运货,船客大多数都是卫家商铺门下伙计的家眷,对卫家忠心耿耿。不过卫善元想着再赚一笔,便把甲号房空出来出售船票。
能住得起甲号房的客人,非富即贵,不能得罪。
卫善元闭了闭眼,收起怒容,露出温和笑意:“引他去花厅,我随后就到。”
姜遗光又被引去了另一间花厅,一路走一路安静地看,没有试图从引路的童儿身上套话,反而令那童儿有些失望。
到花厅后,姜遗光在上首右侧位坐下,侍女端来清茶与点心,细声细气说主人等会儿到,行了一礼,又退下了。
姜遗光打量着花厅。
无论是桌椅装饰还是门窗,皆用了些不合制的纹样,商户不允许用的丝绸绢纱等物,却被用作窗纱门帘等。
卫家……
他读书虽多,却一直拘在柳平城没能出去,只能靠城中人口口相传打听些消息。他自然也没听说过卫家。
没等多久,茶水还飘着热气,就来了一个年轻男人。
那男子一来便笑着拱手:“让小公子久等了,是卫某招待不周。”
姜遗光起身同他见礼:“是我叨扰了。”
二人客套一番后,各自通了姓名,卫善元才好奇地问:“不知姜公子特地来访,有何贵干?”
姜遗光轻描淡写:“我家里也做些小生意,南货北卖,只是前阵子出了事故,一批船只损毁了。船再造事小,只是有批货耽误不得。我见卫公子家中船运生意兴隆,故想来谈谈合作事宜。”
老实说,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多少名贵饰物,裴远鸿替他准备的衣物料子也并不昂贵。可他本人气度不凡,进来后看见富贵景象、受着童儿侍女伺候时亦坦然自若。
在卫善元眼中,倒成了巨贾家中为掩饰富贵才如此低调的证据。
商人重利,彼此间消息传得快,谁家做什么生意心中都有数。南边姓姜的富商他也听说过几家,卖皮毛料子的,茶叶花卉布匹等等,就是不知这位小公子来自哪个姜家。
放在平常,卫善元指不定就同意了,可他现在这艘船的货出了问题,他需尽快过去查看,抽不开身……
卫善元略一迟疑,姜遗光微笑起来:“也不好叫卫公子为难,不过商讨商讨罢了。不知卫公子还知道哪些能做船运生意的人家?能否介绍一二?我靠岸后带人去寻一寻。”
他这样不着急的作态,又明摆出自己带了人手,令卫善元更迟疑,面上则做足了功夫:“姜公子说笑了,此事并不为难。别的不提,在整个闽省,我卫家的船队也是排得上号的……”
闽省卫家。
姜遗光记下了这点。
既来自闽省,这船就应当是闽船了。
闽省临海,造船业兴旺,闽船正因闽省所造而得名。姜遗光自书中了解过闽船的特色,体型庞大、甲板宽阔平坦,破浪性佳,且多设立阁楼,看上去的确有些相像。
卫善元虽然掩饰得很好,可姜遗光能感觉出来对方有些焦急,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事情。
自己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行为,所以他才会犹豫不决。因为如果答应下来,他就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和自己详谈。
所以,他应当加大筹码才是。
姜遗光使了个眼色,无声微微摇头。
卫善元立刻让跟在身后的老管家和侍女退下,低声问:“姜小兄弟想说什么?”
姜遗光声音更低:“既然卫公子称我一声兄弟,我便也叫你一声卫兄。实不相瞒,我这批货有些不能见光,不好走官路,才需要单独和卫兄谈谈。”
卫善元眉头一动。
不能见光?
莫非是私盐铁器?这些被查出来可不得了。
他有些犹疑地打量一眼姜遗光,暗自揣测,却又猜不出什么来。
姜遗光神态自若,一双漆黑的眼睛好似能吞噬一切光亮,即便他笑着,也并不给人以快活感,只觉得疏离。
姜遗光又道:“只是些粮食丝绢罢了,走陆路损耗大,过一层关卡去一层皮,这才想走水路藏一藏。”
这点卫善元倒清楚,走陆路需要大量马匹拉货,马匹吃粮多,通常等粮食到目的地时,粮已经没了一半。
水路顺流时要快许多,姜遗光提出藏一藏,换句话说,就是想避开官府设在江岸的钞关。
这让卫善元不由自主地觉得,对方确实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小公子,应当不是骗子。
再者说,口头答应,一没有契约二没有定金,即便是骗子,他也不亏。
卫善元放心答应下来:“姜小兄弟既把我当朋友,我又岂能推脱?姜兄弟完全可以放心同卫家做生意,这几日我让人拟了书契来,绝不让你吃亏。”
他压低了声音:“无论要运什么,都可以。”
姜遗光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时近正午,卫善元本该留饭的,可他着急去看管家说有问题的那批货,又客套几句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
这就是示意送客了。
姜遗光心道,他果然在着急,就是不知要急着做什么。
他主动道别,卫善元松口气,挽留一二后,不舍地将人送出门去。
待重新进门时,小厮过来禀报说那位姜公子已经走远,卫善元才嗯一声,而后,带着笑的脸一点点沉下。
“进来带路。”他的声音无比阴沉。
老管家一句话不敢多说,打了手势让手下人去船舱底下清路,恭恭敬敬走在前头,腿还在打哆嗦。
“少爷,这边请。”
姜遗光没有走太远,他知道有人在身后盯着自己,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他找到了人群中的裴远鸿,快步跟上去,三两句把情况说了,让他去盯着那位卫善元。
不出意外的话,这艘船的货物定有问题。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键处就在于此。
裴远鸿身手极佳,擅长追踪,听了姜遗光的话后拐到僻静处,随手往自己脸上粘了些肉色绵软的事物,一张脸就变得格外不同。他又把身上外套反过来穿,黑金外袍立刻变成了不起眼的灰扑扑袍子。
他就像一道影子,跟在卫善元身后。
卫善元身边只跟着一位老管家,从正阁楼花厅往下去船舱内部,所过之处皆有人把守。裴远鸿不欲引起人注意,远远地看一眼后就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这船瞧着有些像闽船,又有些地方不像。
闽船分多层,最下层装压舱石,二三层不是住人便是储水储物。卫善元如果要把货物藏起来,应当就藏在二三层。
裴远鸿决定等卫善元离开后,守卫不那么森严时再去看看。
一刻钟快要到了,裴远鸿又绕了一圈,摸清楚这些人换岗的时间后,这才回去。
他心中仍有些顾忌自己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侍童,心下惴惴,可死劫中没有诡异才是怪事。即便知道有异常,也不得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