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姜遗光说话时,黎恪就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自己的眼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他心中仍然在后怕,不是因为自己差点丧命,而是为那厉鬼所说的话。
他知道,那厉鬼所说的很有可能会成为现实。
他早该认识到的,既入山海镜,要渡死劫,该心中无畏无惧,才不会有任何缺点,不会为任何人所害。
自己教他学会相信他人,学着与人为善,可他又怎能保证将来遇到的每个人都可信?都能和其友善相处?
他想让他学会感知七情六欲,人生不再无趣无乐。可若真体会到了喜乐,又怎么可能不会悲惧恐慌?
姜遗光察觉他此刻心绪复杂,不知他刚才遇见了什么,他没有问原因,而是带了几分关切道:“我和兰姑进来后就走散了,当我走到榕树下后,就再也没能出去。”
“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我试过很多种方法,依旧出不去,走不出这片榕树的范围。后来,你来了,你一开始没有看见我,在和树下的影子说话。”姜遗光说,“再后来,你差点要抓住这棵树的气生根,我不得不阻止你。”
黎恪感激地笑:“实在太谢谢你了,善多,若没有你,我恐怕早就死了。”
姜遗光回以一个很淡的放在他此刻脸上有点古怪的笑:“无妨。”
黎恪想起了自己对兰姑的推测,再结合方才姜遗光所说,他一进来就和兰姑分散,又思及自己进来后就和其他人分散的情形,心想,兰姑碰上的恐怕也是恶灵,那恶灵惯会挑拨离间。
只希望他们都能识破吧,否则,没有死在恶鬼手中,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上,实在可笑。
他把兰姑的事情挑自己知道的说了,姜遗光听了后,摇摇头,说道:“我没有杀她。”
“我们都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黎恪告诉他,“现在看来,恶灵所说只能留存一个是假,让我们自相残杀是真。”
“你们都进来了吗?”姜遗光问道。
“所有人都进来了,还包括秦素问姑娘、凌烛小兄弟,和景麒景兄。”
黎恪跟在姜遗光身后,让他给自己看看为什么出不去,就见姜遗光走到了树周一圈约莫三四丈远后,他面前好似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他再也不能多踏出一步。
黎恪话音刚落,姜遗光便回过头来,问:“秦素问?她也在?”
“是,怎么了?”
姜遗光道:“她恐怕也是那些东西所扮。”他伸手指指上面的榕树须,其中一根榕树须上飘荡着一层干瘪白皙的女人皮,漆黑光滑的长发飘摇,漾出一片墨影。
那女人皮空荡荡一层,依稀可辨生前秀丽五官。
不是秦素问还能是谁?
黎恪身后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刚才和他们一起待了那么久,他还伸手制住的秦素问……竟然是假的?她竟然早就死了?!
等等,秦素问都是假的,那么……和她呆在一起的景麒和凌烛——他们是人是鬼?
想到这儿,黎恪就觉得头皮发麻。
“你们还看见了什么?”姜遗光问,“我似乎有些头绪了,劳烦你告诉我,不要隐瞒。”
黎恪还在为刚才恶鬼假扮姜遗光说的那番话而心神不宁,又为秦素问一事后怕不已,一五一十说了,末了,犹豫片刻,把刚才自己见到假姜遗光的事儿一并告诉了他。
“我没有要吃了你,我也吃不了。”姜遗光说,“不过,你看见了假的我,可能是因为你的念想。”
“念想?”黎恪听姜遗光说过这事儿,琢磨片刻,问道,“因为我在心里想着这件事,所以,它才会扮成你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
他再一回想,凌烛等人出现之前,自己正好在心里想起了秦素问和景麒。
而后,他们俩就出现了。
现在想来,如果自己不去想,恐怕他们就不会出现,自己也不会被半真半假的话误导。
他心里怀着对妻儿的愧疚,一直放不下当初乔儿的死,所以,他才会看见那一片花海。
他心里想着找到姜遗光,所以,“姜遗光”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一步又一步,步步紧逼,要让他在死前也要感受一番痛苦。
就像……那条大黑狗一样。
他死前听闻杂耍班子噩耗,何其痛苦?
他如果要报复自己等人,恐怕也要挑他们的弱点,让他们饱受痛苦折磨后,再凄惨地死去。
这么看来……黎恪心情复杂地看着姜遗光。
“善多,你在大殿里见到了什么?”他想知道姜遗光的执念。
姜遗光道:“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空旷。”
“什么也没有吗?”黎恪念叨着这句话。
他本该觉得痛苦,却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没有七情六欲,则谁也伤不了你。无欲则刚。”黎恪眼睛渐渐亮起来,“你这样,很好。”
第182章
“此次死劫不同以往, 他多半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恐怕之后那些恶鬼都会顶着我们的样貌出现作恶,借此挑拨。”黎恪道,“善多, 你能分辨, 可有时我们却分不出来。”
他一直觉得姜遗光的眼睛和他们的似乎不一样, 好似和他们看到底并非同一个世界。除非恶鬼刻意迷了善多神智,否则,任何虚假都会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姜遗光道:“无妨, 正如之前所说,各凭本事,不要留手。”
这样,不论是不是厉鬼假扮,都无所谓。
黎恪陪着他在树下转悠, 姜遗光没法离开,黎恪却能走出去。
一旦他踏出这树的范围,花海便重新出现在眼前。
“九公子他们也进来了,只恐怕恶鬼会用这点做文章。”黎恪走了几步。
或是扮成九公子等人的模样和他们汇合, 或是用他们的模样骗九公子等人。幻境中, 厉鬼近乎无所不能。
他发觉花田下的泥土更软、更湿黏,几乎要陷下去。在察觉这一点后, 黎恪立马收回了脚,旋即苦笑。
厉鬼若要迷惑人,总是将幻境编得半真半假, 似真似假, 就像他此刻面对的这片花田,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花田?他若踩下去, 又是不是会真的陷入泥地里?
“在你眼里,这是一片花田?”姜遗光道,“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
“我能看见的,只有这棵树。”
他转问黎恪:“你能看见被踩中的画吗?”
黎恪摇头:“我也看不见。”
谁看见的是真?谁看见的是假?
眼睛能看见,鼻子能嗅闻到气味,耳边是花枝摇曳声响,腿间能触碰到。偏偏这是假的,可他又不能完全将这当做假象。
“按你的说法,兰姑能看见,但她看见的也未必是真。”姜遗光道。
“我刚才的确抽出了一张画,我们在画中,脱离了画后,或许又是新的一幅画,与此类推,永无止境,要逃离这幅画,恐怕没那么简单。”
“除了自相残杀外,一定还有其他方法。”
黎恪也跟着陷入深思。
人与兽颠倒,人被奴役……他曾以为,那些野兽牲畜是大黑狗的恶念所化,才会没有一个对人类抱着善意。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又要让人和兽们全都死在姜遗光的无心之举中?
画……到底是什么画?
画里和画外……看不见的画,却对应众城。
似真似假的幻象,心中畏惧什么,就会出现什么……
等等,这样一来——他一直害怕的众人自相残杀才能破局和兰姑看见姜遗光所说只有一个人能脱离的情形,会不会也是因为他们心生畏惧才看见的?
一旦他们当真,就成了真。
由此看来,这幻境中最大的考验并非牲畜追杀,也并非镜中诡异,而是他们的心。
黎恪曾听其他人说起过,死劫越往后,越是对人心的考验。厉鬼、恶灵、诅咒,或是其他的恐怖之物,经历得多后,渐渐也就不怕了,冷静下来,他们总能想到办法避过。
但是……黎恪还听闻,十重劫后的那些人,都有些不太像人了。
谁也不知他们在镜中遇见了什么,十重劫后的卷宗也和他们的不放在一处,想看也没法看。
只隐约耳闻,他们都被镜中死劫逼疯了。
黎恪浑身一寒,他终于意识到:在这场死劫中,大黑狗最恨的是自己和姜遗光,可最危险的——却应该是黎三娘才对。
黎三娘还没疯。
即便断了半截身子,她还没疯。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把她逼疯?
黎恪缓缓踱步,正刚来到姜遗光身后,忽地,察觉自己脚腕上似乎爬上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就见榕树的一根树须缠上了自己的脚踝。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榕树须猛地抓紧,紧接着,一阵头重脚轻,眼前视线倒置——他被吊在了榕树上。
在他周围,俱是轻飘飘,空荡荡的人皮,白得瘆人。那些人皮好歹还是正着朝上绑的,他却倒着,眼睛只能看到那些人垂下来的苍白的脚,像两层纸。
黎恪挣扎着要下来,可不论他的脚怎么蹬都蹬不破看似脆弱的榕树须,他大声叫了句姜遗光的名字,希望他来救自己,可转眼望去,姜遗光的身影又不见了。
难不成刚才的一切也只是幻觉?他碰到的姜遗光也是假的吗?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黎恪在镜中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状况,一瞬间慌乱后,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抓住了身边一具人皮的脚。
那人皮虽薄,却格外柔韧,他这么用力拽也没拽破,略略发冷,抓过后的指尖隐约有些发腻
黎恪拽着人皮,曲起上半身往上爬,想伸手把榕树须解开。
如果再绑下去,恐怕他也要被吸干,只剩一层人皮挂在这儿。
“你这登徒子!好不要脸!”
一晃眼,被他抓住的那层人皮忽然变成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黎恪的手正放在她腰上,往肩膀上抓去。
他倒吊着在下,那女子从上方俯视他,盈盈泪眼满是谴责:“你还不松手?”
黎恪面色冷淡,他确信自己刚才抓住的是人皮,可现在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带着温热的,会说话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