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问,边向兰姑走去。
黎恪却没说话,慢慢跟在后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善多,我明白了。”黎恪声音急促,“那幅图,要被吊在树上时,或者说,只有人倒过来才能看见真相。”
“要怎么看见一个颠倒的世界?自然是先把自己颠倒过来。”
鬼的思想扭曲又怪异,和人截然不同,常人根本无法理解。
黎恪试着推演了一遍。
按照那条大黑狗要报复他们的心态来看,他们以奴仆宠物的身份来到这个幻境,必然饱受折磨与屈辱。稍微弱些的,恐怕就抱着屈辱和无力死去了。
剩下的入镜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认定第一城有他们想找的事物,千辛万苦来到第一城。而此刻毛虫国和羽虫国的冲突也会爆发,不论有没有赌局,毛虫国王的消失,定会导致两国争斗。那时,他们就必须选择一方立场,两方内斗了。
再往后,他们会找到王宫。黎恪猜测当他们发现这棵树,他们就会遇见自己最害怕的事,会遇到自己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对自己下手,自此,新一轮的折磨继续开始。
至于画,恐怕又和其他厉鬼有关。
毕竟他们在路上可收了不止一个厉鬼。或许又是哪个厉鬼和画有关也不一定。
鬼的思维本就诡异扭曲,寻常人难以揣测,多个鬼的执念揉杂化成的幻境,更是混乱到毫无道理可言,谁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幅画?
而现在……
姜遗光听了黎恪的话,抬头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姜遗光道,“怪不得,只有兰姑能看见那张图,我却看不到。”
“原来她早就被吊在上面了。”
黎恪道:“是了,我们都知道这榕树必然有诡异,一定会离得远远的,怎么可能会让这榕树须抓住自己?”
他们一定会躲开,躲开后,自然没法发现这点。
所以,他们见到的兰姑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乱,古怪……这就是山海镜对人心的考验吗?
说话间,姜遗光揽住兰姑的腰,拽了拽,没拽断榕树须,故伎重施,退后几步,跃起,划断榕树须,把人带下。
兰姑起先拼命挣扎,真正落地后,眼神好一阵恍惚。
“醒了吗?”姜遗光蹲坐在她身前,黎恪小心地揽住她,不让她摔下去。
兰姑眼神渐渐清明。
孰料,当她看清姜遗光的脸后,竟猛然尖叫一声,拼命往后缩,好似看见了什么,世间最可怕的事,当缩进黎恪的怀里后,又是一呆,抬起头来,对着黎恪的脸再度尖叫起来。
“她可能看见了一些和我们有关的怪事。”姜遗光平静道。
并没有因为兰姑对他们避如蛇蝎而难过。
他又问了一遍:“你说,刚才你倒着时看见了那张图,图上有什么?”
黎恪仔细去回想,道:“我看见了很多很多城池。”他伸手在地面比划,画出自己刚才所见情形。
“城池之上,有一只古怪的兽形,几乎覆盖整张画,我不知那是什么兽,只觉它青面獠牙,模样狰狞,格外吓人。”
“这棵树……也是画的一部分,树下有个休息的人……”
随着他的描述,脑海中印象越来越清晰,黎恪越说越顺畅。
“除此外,这幅画上还题了两句诗,为古人诗囚先生所做。”
黎恪缓缓念道:“兽中有人性,形异遭人隔。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
姜遗光沉默半晌,慢慢退后了几步。
这两句诗的意思很简单,感叹世间险恶,人心无常,说有些兽通人性,人们却因为它不一样的外表而排斥。可有些人长了颗兽心,却没有多少人能分辨。
乍一听,两句诗似乎是那只大黑狗的怨言,他明明内里是人,却因为一身狗皮,而始终被人当做狗要看待。
可欺侮他的那些人,王家那些衣冠禽兽,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人,却活得好好的,权势滔天,受人尊敬。
可再一想,大黑狗根本不识字,他又是哪里学来的这两句诗?恐怕也是受其他厉鬼影响。
这样一来,这两句诗的含义就有些东西长了。
可以是感叹人心险恶。
也可以是要他们找人面兽心之人。
人面兽心……不正是此刻的姜遗光么?
他是人,还是狼?他们也分不清了。
一张人皮下包裹着狼的躯体,可这具狼的躯壳中,又是人的灵魂。
况且,入镜人们早就发觉了姜遗光的不同寻常。
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他更像一只兽,凭借着本能和直觉行事。
黎恪刚念完,也反应过来。
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刚才,他们被假姜遗光欺骗,所有入镜人中只能活一个。
现在,又是个新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放在他们面前——
舍去姜遗光,他们才能活。
姜遗光警觉地后退了两步——兰姑已经醒了。
想来她也看到了那幅画,看到了那句诗,也明白了诗中的意思。
她的眼神有些犹豫。
一日不解死局,他们便一日困在这儿。
谁愿意当奴仆?谁想朝不保夕?
除了姜遗光,他们就能出去。
姜遗光也受了伤,他被困在树下,无法离开。如果他们人齐了,几人合力,未必不能除去他。
一切的一切,都在诱惑他们对自己昔日的同伴下手。
姜遗光听见了其他声音。
他们眼中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很快,巨大榕树通往的高高的宫墙不见了,四条又长又直大道铺向远方,大榕树正巧在中心。
道路尽头,凌烛、黎三娘等人皆惊愕地看过来。
榕树上,新倒挂着一个人——九公子,他在晃荡中,同样看见了地上的画,画中的诗。
他用力挣脱,先前牢固如铁丝的榕树须此刻却轻飘飘被挣断,让九公子轻巧翻个身落地。
“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找到人面兽心的人吗?”九公子当先发问。
“原来你们也听见了,看来不是我的错觉。”凌烛笑道。
九公子的话让黎恪有些回答不上来,另外一头,凌烛快步奔来,他脚下的大道似乎也在飞快缩短,使原本几乎已经逃出城外的他。几乎在半个钟内就来到了榕树边。
“这幻境就是一幅画,既然是画,那么,画得怎样诡异扭曲都是可以的。如果以黎恪刚才念的那句诗为题,的确能画出兽与人颠倒的世界。”只剩半截的黎三娘趴在木板上,靠两手慢慢爬来。
因为,画中的兽才是画师眼中的人,画师将他们画得狰狞凶恶,自大、凶残、自以为是,冠冕堂皇,身为同类还要划分出三六九等……这一切可不都是人干的吗?
至于那些蒙昧无知的人们,辛苦干着所有的活儿却依旧被瞧不起,被轻易欺侮。还要被“兽”们冠以各种诸如甘于奉献的名声。
他们就是这么一边夸赞着人的名声,一边尽情吸食人的血肉。
这才是真正的人与兽颠倒,兽才是人,人才是兽。
黎三娘说完这话后,心一惊。
这句诗的指向性太强了,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必须找出一个人面兽心的人来。
如果人才是兽,兽才是人,那么这画中世界的“人面兽心”,指的其实是兽外表,人心肠的兰姑。
如果只看本意,则他们要对付的就是姜遗光无疑。
细想下,进来的入镜人中,唯有姜遗光一个变成了小狼,这已经足够惹人怀疑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句诗包括两个人,谁也跑不掉。又或者,这句诗也是假的,是厉鬼为了让他们内讧的骗局。
只是……他们在以往的死劫中都明白,但凡有一点机会,就要去尝试。这回,他们费劲波折得到的消息,又怎么可能不去试试?
人的劣根性无非如此,如果这消息随便经由哪个人的口说出来,他们一定不信。偏偏这经过榕树几次迷魂后发现的真相,他们想不信也难。
几人的心都跳得很快。
面上不说,他们已经被这次死劫折腾够了,折腾到了现在看着猫狗的字眼都有些怕。
以往的死劫不是生命威胁,这回的死劫还加上了人根本无法承受的屈辱,叫他们如何能忍?
姜遗光一退再退,退到了榕树边,他看着沉默的几人,尤其是新出现的凌烛和景麒,问:“你们想要除掉我,对吗?”
凌烛沉默片刻,对着其他几人说道:“我知道你们在镜外定有什么关系,或许是生死相托的好友,或许还有一些其他我不知道的经历,但是我也希望你们明白,在这幻境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一点心软。”
“入镜后,为什么只有他才是狼,为什么他受的苦最多?为什么每次厉鬼都喜欢用他的面貌来骗人,很明显了不是吗?”凌烛缓缓道,“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就算不是收恶鬼之人,也一定和他有关,让那厉鬼记恨上你,甚至比恨收鬼人还要更加恨你。”
姜遗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那张模样古怪换过皮的脸上,狭长的绿眼注视着凌烛。
“你要杀我。”他道。
他转而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黎恪摇摇头:“我不想杀你,我知道,一定还有其他方法。”他却没否认这个法子。
姜遗光道:“也好,我们曾说好要各凭本事,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他还记得九公子在听闻自己身上“念”后,曾涌现过很细微的杀意。虽然到最后,九公子的杀意消失了,可他不会忘记。
人心固然是复杂的,有时心里的念头未必为真。可能只是心里想想,也可能想了很久,权衡利弊后打消了念头……但姜遗光赌不起。
他会用自己的方式避开所有对他有过杀意或伤害念头的人。哪怕只是一点点,姜遗光都会明白,这个人——是可能会杀自己的。
只要被逼到一定程度,谁都能杀人,谁都会这么做。他们也会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说自己是逼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