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让我们陷入幻觉,等榕树没了,我们又该掉入这幅画中,到那时,我们该如何自处?”凌烛话中同样带刺,夹枪带棒,“现在你和我们一样,外头罩着的也是人皮,你也会被针对。”
“那就把画再毁掉一次。”姜遗光道,“不论是树还是画,全都毁掉。”
语气平静,却带着森森杀意。
他从小耳濡目染的一切都告诉他,遇任何事,当断则断,不要留后患。
九公子却开了口:“我觉得三娘说的也有道理,大黑狗才是源头,我们既要找狗,可这城中没有任何一条是狗,只有狼,就只能找狼了。”他静静地看着姜遗光,“我猜出来了,你大约做了什么,你救了我们,我是感激你的,不论你信不信。”
“不过现在,能救我们的似乎是黎兄你……”
黎恪一顿,问:“何意?”
九公子道:“我原先只以为,以那只大黑狗的怨气,他自个儿被剥了人皮换狗皮,一辈子只能当条狗。若是他看见你们都换了一层皮,或许怨气能消。”
“但兰姑和善多都被换皮后,似乎也没有缓解多少,反而又添了些其他怪事,愈演愈烈,不得停歇。”
“我便想,或许也要加上黎兄?他想报复的,是你们才对。”九公子缓缓道。
“况且,这么个恶心的世界,人就是狗,狗就是人,人和兽没什么区别。”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飞禽走兽才是大黑狗心中的镜外人,凶狠恶毒,一无是处。这世界的人才是他心里的兽,愚蠢、任人宰割。”九公子道,“所以,善多,你被换皮,恰好合了他的愿。”
“他最恨的几个人,你,三娘,都遭了大罪,那些城池的飞禽走兽都被杀死,他的怨气该解了,只是……还不够。”
“黎兄,还差你。”九公子缓缓露出微笑,他笑得很开心,甚至带了点儿孩子的纯真稚气,好像一个小孩儿遇见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似的。
“黎恪,只有你,你还好好的,他怎么会满意呢?”
随着他的话,姜遗光已把榕树抹到了最后短短一截,而其他所有人也都将目光转向了黎恪。
被压抑许久后,毫不掩饰的恶意。
黎恪强撑出镇定模样:“所以,你们想做什么?”可他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幻觉中被磨得身心俱疲,这幅色厉内荏的模样轻易便能看穿。
九公子轻飘飘道:“不如何,无非是让你和他们一样,或是剥皮,或是断腿,但我总觉得这些还不够,这不过是那条大黑狗所受苦难的万分之一而已。”
“所以,我们或许还需要这样做——”
九公子说出了一句令在场所有人为之色变的话后,继续笑道:“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后的办法。”
他平日总是一副浪荡阔气模样,并不摆贵公子的架子,甚少露出这样的疏离模样。这会儿却做足了高高在上的姿态,甚至很贴心地说:“黎兄,你可以自己选。”
“你是选择自己受苦试试,还是选择让善多替你?”
姬钺彻底看透了姜遗光的古怪。
他就像个活了的木偶人,只剩一具空壳。平常还好,在幻境中,一次又一次的屈辱折磨,却叫他现在根本无法面对那张沉默的面庞。
他说的那句话是故意的,他就是在逼黎恪。
如果黎恪愿意狠下心远离姜遗光,那他们自此就可分道扬镳,也就不会再为姜遗光奇怪的招祸体质连累。
如果黎恪依旧舍不断,愿意替姜遗光受过,黎恪就能借此卖个人情,九公子也想看看能不能把姜遗光的心拉回一些。
无论哪点,都是好的,黎恪下不定决心,就让他来当这个恶人好了。
九公子眉眼俊朗,贵气天成,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没错,我觉得九公子说的有理。”兰姑也温柔微笑起来,“要么是你,要么是姜遗光,你们选一个吧?”就像她刚才在幻觉中数十次的选择一样。
一直游离在他们之外的兰姑此刻终于从幻觉的沼泽中拔出自己的意识。她听到了众人的话,却一直懵懵懂懂,好似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现在,她终于清醒过来。
幻觉……那些恶心的幻觉……
哈哈哈哈……实在是太恶心了。
比起来,九公子的提议又算得什么?
凭什么只有黎恪能独善其身?凭什么姜遗光被换了皮后能够依旧和无事人一样?而她却要忍受着痛苦,在疯子和理智的边缘痛苦?
凭什么姜遗光不会疯?
刚才的幻境中,她也一直在做着选择,只要她选择牺牲自己让其他人活下来,她就会尝到百倍的痛苦与屈辱,这样的折磨,叫兰姑几乎以为自己要疯了,可她却又没有疯,只能清醒又痛苦地挣扎着。
兰姑本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可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意志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强大。
十几次轮回的痛苦之后,她就崩溃了,选择让其他人去死,自己安稳活下来——到后来,这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黎恪身体颤抖起来。
“我……”
他在死劫中遇到的苦难不少,被烈火焚烧、被刀剑击伤、溺水……数不胜数。
可是……可是……
黎恪只是想一想九公子的提议,就几乎恶心到要吐出来。
他觉得冷得厉害,所有人都在逼他——他没有办法,他没有任何办法。
该怎么办?
姜遗光依旧蹲坐在地,两只膝盖上沾了些黑泥,和所有人恶意的面庞不同,他依旧那样平静,好似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变脸。
黎恪的挣扎痛苦,在他眼中也和一只飞过的蚊蝇没什么区别。
“善多……”黎恪叫他。
姜遗光嗯一声,继续在地面涂抹。
他们的对话没有避开姜遗光,姜遗光自然听见了。
他不在意。
他已经决定放弃,所以,黎恪不论作出什么决定,他都不在意。
榕树的树桩,只剩下最后一层。
很快就要被完全抹去了。
与此同时,画卷上清晰刻下的其他城池轮廓慢慢变浅。
很明显,它们将要随着榕树的消失而一并不见。
榕树果然和画卷有关。
画卷……毓秀?
听闻毓秀擅长作画,或许和她有关?
她的怨念又是什么?那些书生的死……
姜遗光想着其他事,黎恪的纠结挣扎他看在眼中,令黎恪失望的是,他的确感知不到,或者说,即便能感知到,也不会在意。
姜遗光自己遇到痛苦之事尚且不会疼痛,又怎么可能会替其他人疼痛?
他在期待什么呢?
黎恪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
“我选……我选第二个……”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声音哑得几乎不能听,说出口的同时他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的眼睛,好像在这一刻看到了一片更宽广的世界。
黎三娘尤带着笑。
先是微笑,听到黎恪终于作出决定后,这笑终于演变成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起来,自己在入镜时,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然后怎样了?
哦……那个孩子被抱走吃了。
于是,在刚才的幻觉中,她便历经了几十次亲自吃掉自己孩子的痛苦。
她亲自生下的,脐带还未剪断浑身血淋淋沾满脏污的小小婴儿,握着拳头闭着眼睛大哭,包在襁褓里,哭声响亮又微弱,脸红通通的。
她抱着孩子,被一头猪逼着必须活活吃掉孩子。否则,那头猪就会按照同样的方式,一点点吃掉她。
起先她不愿意,想逃跑,然后……她就立刻体会到了被一点点啃的痛苦,从皮肉,到骨头,没有办法昏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干净。
等到被啃得几乎成了人彘后,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幻境之初,再一次抱着孩子被逼着做选择。
再后来,她吃了那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她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个孩子软嫩的口感……呕——
笑着笑着,黎三娘突然弯下腰拼命呕吐起来,手背额角都蹦起了青筋。
她恐怕出去后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吃肉了,在这幻境中也没吃什么,可她依旧拼命地吐,直到吐出了胃中的酸水也不停,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实在是太恶心了……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此刻,她和兰姑想的一样——凭什么只有她们忍受这种痛苦?黎恪和姜遗光却能好好的?
黎恪又凭什么还能保持清醒?
既然那恶灵要他们发疯,不如大家一起变成疯子!
现在,黎恪果然也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哈——
“我反悔了,我选第一个!”黎恪喊出了这句话。
晚了。
黎三娘口中爆射出几枚不知什么时候含进去的干果子,“嗒!嗒!嗒!”尽数打在姜遗光身上,后者顿觉手脚发麻。下一瞬,九公子后退两步,轻巧飞身而起,越过画卷,落在姜遗光身前,衣袂飘飘。
“善多,不好意思了。”九公子道。
正要大声喊叫的黎恪和姜遗光在同一瞬被凌烛打晕。
……
黎恪是被一阵肉香唤醒的。
他们还在榕树不远处,只是这回,画榕树的人变成了兰姑。
姜遗光把那颗大榕树从画上几乎完全擦除后,城池及其中的鸟兽虫鱼乃至人类皆开始渐渐淡化,有些甚至变成了烟,消散开去。
于是兰姑就在他原来蹲着的地方重新画上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