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往匆忙短暂的梦境不同,他发觉这回的梦比以往更多了些什么。
以往到这时候, 梦就该结束了, 可现在,他还在梦中。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距离再拉远些,让他能够远远地看着这场大火。
他成功了。
被大火燎得焦黑的墙面隐约露出壁画的一角,那像是一片衣角或是帷幔的一角,色泽艳丽瑰艳,画着芍药花,能看出在烧毁前这幅壁画有多么壮丽。
嘈杂混乱中,能模糊地分辨出里面有个女人的哭喊,不知她在喊着什么,悲怆又绝望的痛呼俱被大火盖过去,听不真切。
滚烫热浪袭来,好似火舌在在眼球在舔舐,扑得姜遗光眼睛看不清,焦热发酸。可他仍旧要睁着眼睛,去看清楚。
蓦地,火海变了。
他好似在一瞬间骤然下沉数万丈,赤红连绵的火海也在眼前瞬时陷入无尽黑暗。
一片黑暗虚无,分不清前后左右和时间流逝,喊不出,看不见……姜遗光只觉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不知要下坠到何处。
不知下坠了多久,无尽黑暗当中骤然劈开一线刺目亮光,紧接着,光芒大放。
一双眼睛从他脑海中极快地飘过,快到姜遗光根本没看清,无从辨认。
他醒了。
阳光从小窗口照进,他听见了楼上楼下轻微的簌簌声响,那些护卫们放轻了脚步走动,压低声音说话,生怕将他们惊醒。
一切本来很安静,可在他耳中,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地无法忽视。
他已经忍受着这种细微又嘈杂的吵闹,安静地渡过了十六年。
他的左腿往下仍旧有些奇怪,掀开被子揉了揉那条小腿,发觉还是有些麻木,甚至有时候会感觉不到那条腿的存在,只在膝盖处偶尔传来钝钝的痛感,好像还是有一把刀在那里砍下似的。
他坐在窗边静静的听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桌前。
桌上有纸笔,地面干净还带着些微湿渍水迹,床边放了水盆和干净的布巾,应当是从人在他睡着时悄悄进来打扫的。
肚腹传来轻微声响,胃里一阵阵火烧般的饥饿感。
姜遗光能忍饿,不觉得这有多难受。他感觉自己还能再忍忍,不至于饿昏,而后,他从床边水盆里用杯子舀了一杯水,滴几滴进砚台,一圈圈磨墨,磨出浓黑的墨汁来。
毛笔沾了墨水,在纸上写下几列字。
书写罢,姜遗光放下了笔,轻轻吹干墨渍,用镇纸压在书桌上。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便在死劫中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也不能从他脸上看见一点痛苦之色。
他也没有记恨那几人。
爱也好,恨也好,都在他心里隔了一层,无法感知到,即便是其他人的激烈情绪也只能给他留下个模糊的印象——哦,原来他们在愧疚。
自身完全体会不到情感,可偏偏对他人情绪无比敏感,也不知是好是坏。
姜遗光平静地心想:我果然是怪胎。
和他相反,其他四人依旧沉浸在清醒的痛苦中,如果不能开解,这一重死劫只会成为他们的心魔。
“我现在明白了,十重死劫后是什么。”黎三娘靠着围栏,一圈圈红灯笼照进她的眼里。
“是攻心,一切都在针对着人的心魔。”黎三娘道,“怪不得,他们都疯了。”
“真的能渡过十八重吗?能渡过的,是疯子,还是什么人?”
在她身边,九公子颓唐地背靠着栏杆,下巴上冒出一点点胡茬,再不复初见时意气风发模样。
“攻身为下,攻心为上,它做到了。”九公子笑,笑着笑着差点落下泪来,“不愧是十重后的死劫,当真了不起。”
他们都活着,可原来和睦的五人却已分崩离析。
“我可能要疯了。”黎三娘清醒地说,“你呢?你下回也是第十重了吧?”
九公子笑够了,道:“是,的确是第十重。我已经能想到了,到时我只会更疯。又或者,我会死在那里。”
走上这条路的人注定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
这只是个开始。
只是……他们曾经渡过那么多次死劫,即便知道死劫残酷,心里最深处到底还是有些自信,以为自己那么多次都过来了,剩下的再难也不过如此。
这回,他们却在以为自己窥见死劫全部的残酷之时,又被重新打入更深层的地狱,他们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意识不过冰山一角,浅薄得可笑。
像这回,厉鬼慈悲地让他们全须全尾出来,可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却远超以往。
“慎之呢?他好点了吗?”半晌,黎三娘问。
九公子点点头:“好些了,只是恐怕他会在心里记恨上。”
“我倒宁愿他记恨,也好过把过错全堆到自己身上,日日自苦。”黎三娘道,“反正恨我的人多了,不差他这一个。”
“更何况,他恨我们也是应当的,他如果想来找我们报仇,我等着。”
九公子没反驳,问:“兰姑呢?”
黎三娘摇摇头:“她不太好,到现在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我过几日再去看她。”九公子叹道,“这几日叫她好好歇息。”
他们都不太敢提起另一个人。
好半晌,九公子才道:“善多一直昏迷着,我上午去看他,见他眉头皱得厉害,好像在做噩梦。”
“去看看他吧,他如果想恨我们是理所应当。可……”黎三娘沉沉地叹口气,“我倒宁愿他能恨。”
无爱也无恨,姜遗光这样,倒真有些像佛家说的心无一物,不染尘埃了。
两人来到姜遗光门前,刚伸手要敲门,黎三娘眼神猛地一凝。
九公子也发现了,二人毫不犹豫推开门进去,就见原本该躺着人的床上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房内空荡荡,桌上留了一张信,压在镇纸下。
黎三娘大步走进去,拿起信纸一看,脸色大变。
“他走了。”
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短短两行字,说自己提前离开办些私事,等他们回京时会跟上。
语气平静冷淡,没有一点怨望,不见任何情绪。
“他这小子,自己偷偷走了……”黎三娘捏着信纸,实在不甘心,“我总担心他会惹出祸来。”
九公子沉默良久,道:“也不必担心他这个,他机灵着呢。”
客栈内,上一个小二回家探亲不知怎么不回来了,这世上能赚钱的活儿就不怕没人干,很快,又来了个新的小二。
小二在几人眼皮子下收拾了客房后,不得不离去,面上恭恭敬敬下了楼,立刻转进后院和新来的马车夫小声说话。
“他出现了,快去告诉神婆。”
那马车夫点点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回就要让他尝尝苦头。”
第188章
却原来, 这小二和原来的那位小二是同村人。他们的村子被姜遗光搅了个天翻地覆,怎么能不恨?自然要找机会报复。
九公子那日带人出来接走姜遗光,一群人在森林里看见了,拦不住, 立刻派人去打听——即便他们这地方外来人多, 这样一批出彩的人也足够引人注意, 他们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一批人的消息。
听说他们从京城来。
听说是什么皇亲国戚,有权有势,把他们的身份吹得神乎其神, 差点说成什么大官微服私行。
他们原先也有些发怵,后来问过了丁阿婆,丁阿婆说这些人没什么可怕,派了人在客栈里守着,随时准备找机会将他们带走。
只是, 自从姜遗光逃回去那天后,这群人忽然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客栈中,混进来当新小二的村民和那群守卫打好了关系, 有时悄悄问起, 那群守卫不是一脸讳莫如深,就是说他们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后来这店小二使了个套, 让其中一个守卫自以为承了他的人情,再花些银两,总算从那守卫中得知了九公子的命令。
原来, 九公子早就吩咐过, 他好像知道自己会消失一段时间。
小二对这消息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把事情传回去后, 丁阿婆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立刻下了指令,让他们要把九公子等人的镜子也带回来。
当然,那个姓姜的小子更要带回来,绝不能把他放走。
好不容易,等这群人忽然又出现了,小二欣喜万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上午才把消息通过马车夫传回去,下午,姓姜的那小子又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姜遗光去了哪里。
这群村民在找他,黎恪等人也在找他。
一直浑浑噩噩的兰姑,知道他们要找失踪的姜遗光后,忽然一激灵,眼神渐渐清明。
她抓着黎三娘,急促地说道:“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我和他在镜子里说过……”
“他要去找卫家……”
黎恪知道这卫家,其他两人却不大清楚。黎三娘不由得疑惑,问:“什么卫家?卫家又在什么地方?”
黎恪心急得很,他担忧姜遗光仗着自己身手做出什么事来——善多时常拿自己的命去赌,可他又不是天下无敌了,要是真出事那可怎么办?
他对黎三娘等人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可他也知道,他们已经做得不能够更好了,没有谁生来就该为其他人甘愿赴死,他自己也做不到。
一切都是人之常情,正因如此,他才更难过。
恨不得,怨不得,亲近不得,远离不得。
比起来,更该被恨的是他自己。
黎恪稳稳心神,对二人三两句话把事情解释了,他见兰姑似乎知道些隐情,问:“你知道卫家?”
兰姑点点头,露出一抹苦笑:“实不相瞒,我祖籍在越省,和闽省相邻。小时候随家里去闽省做生意,隐约听过卫家之名……”
“这些年我去了京城,和家中再没有过联系,不过,家中老人应该还有几个记得那个卫家……”兰姑道,“这回我来闽省,也是抱了能回家探亲的念头。”
她报出个和闽相邻的越省的小城,据她说,那小城离此地似乎不太远。提起幼年之事,兰姑本就温婉的眉眼也带了些轻愁。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我原本就打算出了镜后带善多家中找一找……他却一个人离开了。”
九公子道:“我们去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