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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少爷在荃州替丁阿婆办丧。
一开始没什么人知道,后来消息扩散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人来吊唁丁阿婆。
两人见有利可图,干脆在本地搭了大棚,请了和尚做个道场,又请游神、乐队、高跷、戏班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办起了丧事。
丁阿婆的尸首就这么放在了大棚中,躺在最好的棺材里,下头镇了从井里打上来最冰的水,隔小半个时辰就换一次,不叫她腐化。
这两位少爷还知道使了小厮跑腿回家一趟说这事儿。反正丁阿婆已经死了,他们既然请不回人去,干脆在这儿把丁阿婆的丧事办得大些,再宣扬宣扬武馆的宏威。
就这么着,热热闹闹的几天过去,每天都有人来送奠仪,上香火,哭灵声不绝于耳,大棚里香火不息。
唯独今晚不一样,头七晚,人群都散了。
头七晚,回魂夜,生人须回避,以免扰了亡灵。据说,头七那夜如果惊扰了回来看望的魂灵,让他想起来自己已死,那么……他会把打扰他的人一并带走。
灵堂里却还有一道小小的身影。
从丁家村里被领回来的那小孩靠着灵堂里的棺材边打盹,睡着睡着又醒过来,支撑着爬起,摸到灵堂里堆积的金银元宝,一一放进火盆里烧。一边烧,小孩一边念叨着“阿婆,我现在有人养,你不用担心……”
“他们说了会给你悬棺葬……山头已经看好了,保准是整个州最高的山……”
两家少爷连带着僧人们都没有在灵堂停留,没有派人守,一众人默契离开,没人知道这小孩偷溜进来了,竟然还在灵堂里烧纸。
魏少爷为了验证丁阿婆是不是真的能回来,在地面撒了薄薄的一层草木灰。夜里,烛火晃荡,谁也看不清。
大棚的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由外及里,一个又一个脚印踩在铺了灰的地面。
小男孩还趴在棺材边哭,肩膀一耸一耸,不断掉泪,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地面。
他的哭声很低,不敢让人听见,为此,他听见了从棺材里传来的声音。
滋啦,吱呀,或者是用别的词,总归他形容不出来可以用什么描述。他听见了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抖抖动,布料摩挲,像是他曾经夜里听见老鼠在柜子里蹿动一样。他好像听见了棺材里睡着的人在翻身。
厚重漆黑的棺材盖不断动弹,一震一震地,里面的东西要出来。
“阿婆?”小孩儿害怕了,怯怯叫一声。
棺材盖瞬间安静,不动了。
他身后,响起丁阿婆苍老的声音:“怎么不去睡觉?”
老人行走时拖拖踏踏带长音的脚步声,走一步喘几下,长长的喘气、咳嗽。香烛气味中,夹杂着老人身上独有的那股味道,
小孩儿惊喜回头:“阿婆!你果然来了!”
丁阿婆穿着一身黑,站在小孩儿身后,慈和地笑。
她的脸很白,白得发青,头发也很白,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往棺材边走来,在夜里,那张脸看着有些吓人。
“怎么不去睡觉?”丁阿婆又问。
小孩儿即便知道丁阿婆已经死了,也不觉害怕,他不认为丁阿婆会害自己,但他知道一点头七的忌讳,没有说自己是在守灵,只摇摇头,不说话。
“怎么不去睡觉?”丁阿婆再次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另一只手搭上了小孩儿脖子。
小孩儿已经感觉到了些不对劲。
那只手冷得很,放在脖子上冻得他一激灵。他仰起头,讷讷地问:“阿婆?”
“不去睡觉吗?”丁阿婆笑着弯下腰。
她的嘴巴在笑,弯起咧开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小孩张着嘴,愣愣站在原地。
他才发现,为什么丁阿婆看起来很奇怪。
丁阿婆的眼睛……眼白里的不是黑眼珠,而是戳开了两个黑色的洞。
现在,那个洞里爬出了白白软软的虫子,爬到脸上。她的身上、手上也在长虫,嘴里也有东西在动,两边好像罩着一层皮的腮一鼓一鼓,不知道在嚼什么。
丁阿婆又一次张开嘴巴笑,这回,小孩儿终于看清了她嘴里的是什么东西。
全是白里包着黑的眼珠子,咬下去,汁水飞溅,嘎吱嘎吱嚼过后,咽下去。不一会儿,又从喉咙里涌上眼珠子,继续嚼。
“这么晚了不去睡觉……陪阿婆进去坐坐……里面黑……”枯瘦的手钳住小孩儿肩膀,后者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恐惧,尖叫着挣扎起来。
“不要!救命!”
夜里,无人能听见灵堂中爆发的嘈杂声。
半晌,棺材盖推开。
里面伸出一只手,将地上血肉模糊的小孩儿猛地拽进去。
棺材合上。
第二天,大家都忙得很,停灵了好几天,谁也顾不上一个小孩儿不见的事。
停灵间,两家少爷都雇了人去忙悬棺一事。听说山崖已经挑好了,木桩子也打进去了,只等着棺材拉过去,放在木桩子上,一切就结束了。
官府那边,九公子等人知道那口井有问题,派人守着丁家村,隔着老远画开圈不让人进。听说丁阿婆头七过了,才让人在丁家村放火。
务必要烧得干干净净。
黎恪和黎三娘在外围看着。火光冲天,在两人眼瞳中跳动。
丁家村靠山,为了防止火烧到山上,山下临村的那片森林都被伐了,正好留着当柴火。
都不必衙役动手,官府只需出面,说那里的柴随便砍,要是没有柴刀,可以借官府的,只是需进时借出来后还,还要留一筐柴当赁钱,就引得一大群老百姓往那里去,没几日,便留下了一大块光秃秃平地。
黎三娘侧头看一眼黎恪,发觉自从那件事后,他就沉默了很多。
曾经黎恪一直潜移默化教着善多为人处事,后者也被带着有时和黎恪神情有几分相似。但现在,黎恪这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的模样,反而更像姜遗光几分。
第203章
“等烧完后, 再进去找找吧。”黎三娘道。
丁家村多用木头搭建房屋,两间土楼外部用了砖石,内里房间一应器具也是木质,不论山海镜藏在什么样的暗室密室, 烧成灰后, 都能找到。
黎恪应一声后, 对黎三娘道谢。
刚出镜的那会儿,他的确恨着黎三娘,恨着九公子, 也恨兰姑,可到现在,他最恨的是自己,是他自己太想当然了。
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要真正踏出这一步是很难的。他在镜中也是因实在逼不得已才杀过人, 他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己对第一个人下手时,那个人恐惧的模样,还有自己那时的忐忑、恐慌、看着人血溅在自己身上,眼前人缓缓倒下去时, 那种从无法遏制的呕吐的冲动。
可当他害死第一人后, 第二个、第三个……一切都变得很顺手。只要拦了路,就能杀了他。
黎恪知道自己变了, 他已变成了自己初次入镜时最厌恶的那种人。可笑的是,他竟还奢望着镜内外分开,不论镜内表现得如何, 他都不希望镜外的自己也变成那副杀人如麻的模样。
他也听近卫说起过, 有些入镜人长时间受折磨,最终陷入疯狂, 屠了自己满门。黎恪一听这些事,就在心中警醒自己,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决不能迈出第二步。
他的妻子疯了,儿子没了。老父、祖母身体都不好,随时可能离世,到那时,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也是那时他忽然将满腔情绪倾注在姜遗光身上的缘故——他认出来,姜遗光也是个注定孤寡之人,他看着对方,说不定姜遗光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来。
但现在,他还没能看到姜遗光的结局,他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不恨九公子等人,他只觉得愧疚,又恶心。
他太过自以为是,真是好清高啊。可既然抱着那种想法,又为什么要九公子帮忙呢?真觉得他们亏欠了自己吗?
他实在是太虚伪了。黎恪心里想。
大火烧了好几日,火光中,一切都是扭曲的。
黎恪每天都来,跟着官兵们一起圈点放火。终于,整个村子都烧光了,不论何处,都只剩下一大团灰黑色灰烬。残余的木桩子支离破碎、横七竖八地倒塌在焦土中。
一片热烫的死寂,尘灰满天。
附近有河,官兵们打来水不断浇在地面,以免火苗复燃。一边浇一边找东西。
他们要奉命寻找一面铜镜,心里都在抱怨,可上头的人这么吩咐,也不敢不做。
找了好几日,谁也没看见过那所谓的宝镜。
直到第三日,黎恪都已经放弃了。
反正他还会入镜,只要结束时他小心些别受伤,总能把镜子拿回来。
“实在找不到,诸位就先回去吧,明日也不必再找了。”九公子不在,黎恪如是吩咐道,“只是这几天还需要派人在外守着,不要让人进去。这地方有古怪。”
那群衙役们都累得够呛,满身脏污,听了这话还是高兴起来。而后,他们又从黎恪那儿得到了赏钱,更加高兴。
每个人都有三钱银呢,比月钱还多,衙役们也不觉得这是折腾了,拿了钱,高高兴兴归家去。
黎恪走进了那片废墟中。
死在村子里的人都被挪走了,有人领的让他们带回去安葬。没人领的,统一放在村子外头,等烧干净之后再埋进村里——没办法,穷人家连死都死不起,没有地方埋,要是埋进了哪位地主的地里,恐怕还要赔钱。
好在这村子空了出来,等过一阵子,这个村就又能住人了。
官府已经在重量土地制地契,准备等风波过去后,再将这片地充公。
黎恪踩在柔软湿黏的焦土中,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兰庭寺外。
一样的大火,一样的焦土。
到处都是乌漆麻黑一片,也分不出什么路来。黎恪转了转,还是来到了一座土楼前。土楼的门、窗……一应用木头做的东西全都烧毁了,他从空荡荡的门洞里走进去,穿过不算太长的通道,进入了圆形的院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可他就是进来了。
院里有一口井,八角形,井盖打开,斜置在一边。
奇怪的是,大火烧了这几日,地面四处都落了灰。即便是黎恪身上也沾满了灰尘,那口井周围却干干净净,高出地面几尺的井沿没有一丝灰烬。
黎恪下意识往那口井走去。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哪里不对,那口井给他的感觉很危险,他应该要离开的,脚下却依旧一步步坚定地往那儿走去。
终于,他来到了井边。
和外面的燥热不同,站在井边,一股清凉寒意从井中扑面而来。
人站在高处或站在什么东西边缘时,都会忍不住往下看。
黎恪亦如此。
他低头,往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