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三娘万万没想到,山海镜再一次和自己失之交臂,她正忙着弄醒洛妄,而洛妄仍旧沉浸在他那个古怪的梦境中。
洛妄梦见了自己的过去。
没有山海镜,没有诡异,什么也没有,他正常地过日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有钱了就花,没钱就去偷,或者给人帮工赚点钱。
遇见管得严的府城,就想办法翻墙进去。要是碰见小村庄什么的,人家也懒得管他一个小乞丐。
他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得潇洒又自在,只是……他总会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再仔细听,又没了。
谁在叫他?
听错了吧。
……
另一条街,黎恪还坐在原地。
他仍旧以为自己在鬼怪幻境中,一动不动。
周边不少行人走过,有些好奇的多看他两眼,发觉这人只是坐在那儿瑟瑟发抖,不知道在说什么,便又觉无趣地离开了。
西门大街一事闹出来后,听说行凶的凶手被一女侠制住,许多人赶去看热闹,无数人从黎恪身边经过,再没人顾得上理会他。
很冷。
行人声音传入黎恪耳中,变成不知名怪物的嘶吼。鬼啸,尖锐、扭曲、冰冷的,满是恶意。
他能感觉到那些东西就在自己身边,不断来去。
时间慢慢过去,那些东西……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可他没有山海镜,他的镜子不见了!他逃不了!
除非黎三娘等人能发现自己,可他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几个人身上吗?
再这么困下去,他们会不会一辈子都找不着自己?
他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除了镜子以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克制诡异,任何东西都没有用。
他以前听故事时,有人说什么鬼怕活人血,遇见鬼打墙,只要把手心划开打出血去,鬼打墙就会破。还有些人说鬼怕恶人,遇着鬼,只要比鬼更凶,鬼就会害怕。更有说什么牛眼泪抹眼睛能开天眼、童子尿可以驱邪等等。
全都没用的!
那些近卫早就告诉过他们了,鬼根本不怕这些人想出来的东西!
鬼,无心,无情,它们绝不可能被人力所能及的事物杀死,也绝不会对人有一丝一毫怜悯之心。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他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一直被困死吗?
他的镜子……到底在哪里?
黎三娘从西门大街往回走。
那群官兵们和她一起,穿过西门大街,再过几条街道,一路往衙门去。几个人拉着板车,板车上堆着残尸,白布麻绳裹好,渗出斑斑血迹,看着格外可怖,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也是巧。
经过一处路口,黎三娘看见了坐在路边的黎恪。
黎恪的模样很狼狈,身上湿漉漉沾满泥,头发和衣服都乱成一团,睁着眼睛,明明看见了她,却又不知在看向什么地方,木愣愣的。
他也傻了?
黎三娘心里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走过去拍他肩。
黎恪浑身一抖。
他猛地睁大眼睛用力甩开黎三娘,汗水不断滑落,恶狠狠地瞪着前方黎三娘所在的方位,眼神是后者从未在前者身上见过的冷厉。
黎恪知道,那些东西终于要动手了。
他死死地盯住眼前的黑衣女子,一刻不敢放松。
老实说,从落井后,他只在被洛妄救出的时候有片刻的放松,直到现在,他已经很疲惫了,可他仍旧没能有片刻消停。
“黎慎之?黎恪?”黎三娘伸手在他面前挥挥,凑近前。
黑衣女人动了……
长长衣摆遮住脚面,看不清双腿,轻飘飘来到黎恪眼前。浓密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黎恪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也不想看清,他垂下眼睛想往后退,却被钳制住,动弹不得。
扭头看,肩膀两边各多了一只软烂断手,死死地掐住了他,不让他退后。
“慎之?醒醒!”黎三娘抓着他肩膀不断摇晃。
却发现他脸上满是冷厉及惧色。
不到万不得已,黎三娘不想用自己的镜子。
她已经十重死劫了,再来一回,就是第十一次。
第十一次……会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
可……黎恪这样,和刚才的洛妄何其相似?
如果他们都是陷入了厉鬼制造的幻境,把人当做了鬼——那刚才洛妄的行为就能说得通了。
黎三娘狠狠心,正要出手打晕他,又想起刚才自己打晕洛妄后,洛妄似乎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无法叫醒,又犹豫了。
该怎么办?
她……她要这么做吗?
黎恪啊黎恪,为什么偏偏是你的镜子不见了?
为什么是你的镜子不见了!
恍然间,黎三娘想起了自己师父的教诲。
“……习武之人,不得恃强凌弱,正相反,你手里的剑,是为天下受欺凌的弱者而持,只要你还拿着它,就要除尽人间不平事……”
“那如果我遇到一个人,我要是救他就会让自己受伤,甚至我也会死,我还要救他吗?”
“要。”师父毫不犹豫地说,“只要你能救,你就要救他。否则,你就别拿起这把剑。”
师父的教诲……上回死劫中被自己强行灌肉汤的黎恪……
拳头捏得死紧,又松开。
几次后,黎三娘终是闭上眼,很长很长地叹息一声。
袖里铜镜滑落下手心,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金光亮起。
镜面一烫,旋即冷下。
黎恪双眼恢复清明。
他眨眨眼,还有些疑惑:“三娘?”
黎三娘左手掐着他肩不让挣扎的黎恪逃跑,在方才黎恪的眼里就是女鬼抓住他的肩膀。
黎恪左看右看,慢慢回想着,立时回神。
“清醒了?”黎三娘没说什么,默默收起镜。
黎恪哪里还不明白?想到自己刚才把人当做鬼后做的怪事,当即面红似火烧。
官兵们早走了,地面只留下几排车轱辘印和沿着车辙滴落的血滴。好在这时人不多,否则黎恪要更羞耻几分。
黎三娘带他往回走,同他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儿。
包括九公子和兰姑离开,和街上发疯杀人的洛妄。
黎恪心情复杂:“他可能和我一样,中了那东西的幻境,错把人当鬼。”
“可……”黎恪迟疑,还是道,“他现在何处?”
黎三娘道:“被官兵押走,不出意料,他当被打入死牢,少不了也是一个秋后处斩。”
“可他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也是杀了人,你知道他杀了多少吗?整整二十八个人,还不包括一些受伤逃走的。”黎三娘冷冷道,“你想给他求情?”
黎恪低声道:“他救了我一命。”
黎三娘冷哼:“那你恐怕也不知道,你的镜子可能就是被他拿走的。”她把自己的怀疑说了。
这下,黎恪也沉默了。
他知道洛妄无辜,他也知道,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更无辜。更可笑的是,如果洛妄真的一开始就拿走了他的镜子,却没有还给自己,这场杀戮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原本就是可以避免的……
“先回去吧。”黎三娘看他这副模样,不忍苛责,劝道。
黎恪点点头,诚挚地对黎三娘道声谢。
洛妄救了自己一命,黎三娘也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债越来越还不完了。
这时,他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姜遗光,善多这时在做什么?
九公子已经去海边接应谢大人了,不日他们就将启程返京,到那时,善多会回来吗?
他万万没有想到,姜遗光为了躲避火灾,选择主动入镜。
他出现在了一处小镇外。
挂在镇子口上高悬的木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清最后一个“镇”字。
姜遗光突兀地出现在镇子口,没有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因为,这小镇里本身也没有太多人,一大早来到镇子口的人就更少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座荒废的小镇。
姜遗光站在原地,没有着急进去,而是抬头环视了一圈。这座小镇四处环山,正好被四面山峦包围在当中。
因就在山里,要比在外面冷许多,四面山风都往这小镇里倒灌进来,吹的姜遗光刚才还在发烫的皮肤一下就变得冰冷。
镇子名不清楚,看上去并不繁华,野草足有半人多高,飞鸟在人头顶穿行,清脆鸟鸣,却听着让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