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它害不了自己,可让它就这么待在船上,实在是不舒服,就像一只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起来咬自己一口。
这还是在海上……兰姑更担忧了。
那个东西,只要随便对船只做一点手脚,都有可能让他们这一整船人葬身海底。
“又是它?”九公子凑近前,低声问。
兰姑点点头:“是它,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把自己的担忧说了,九公子心里也有些忧虑,当下拍板:“下一次靠岸,我们先休整两天,到时候……”
到时候做什么,他没说完,兰姑心里也清楚,默默点点头。
人群中,谢丹轩说起了自己又几出不寻常经历。
他曾在岛上,见过几回蜃景。
“……第一次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吓呆了……”
书中虽有记载蜃景,也说其多出现在海上或沙漠中,可见过的人到底是少数,他一说,其他人顿时来了兴趣,催他快讲。
“第一回见到,大概是十七八年前了,我也记不太清楚,那时我来岛上还没多久,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岸边吹风,慢慢的,风小了下去,渐渐停止……”
“从大海的另一头,慢慢生起雾,在雾中,慢慢能见到模糊的影子,一大片,横在天边,起初还模糊着……后来,就慢慢清楚了……”
“……一大片青绿连绵的仙山,山中有清泉、有宝寺、有人影,乍现乍隐,浩荡飘渺,真如仙境……”
其他人听得入神,心生神往。
“该不会真是仙山吧?谢大人,您可是见过神仙的人了。”
“海上有仙山……或许,是真的?”
谢丹轩摆摆手,苦笑:“非也,非也。那不过是一场幻境。即便真有仙山,也不是我们能去的。”
他才说过秦皇之事,大家有些读过书的便想起来,即便是皇帝派人去求药,也未必能求着呢,不免泄气,心头怅然。
姬钺也听过蜃景传闻,只是没亲眼见过,闻言来了兴趣,不免多问两句。
没有人注意到,原先还鼓起的船帆渐渐扁下去,船只行进得也慢了些。
风在停歇。
但到底没有逆风,不至于叫船走不了。
阳光渐渐朦胧模糊起来,远处。原本清晰的天海交接处也渐渐模糊成一片看不清的蓝线,隐约有雾升起,飘飘渺渺,朦朦胧胧。
在那片淡白色云雾中,渐渐出现了些庞大的影子。
“是蜃景!蜃景出现了!”不知谁第一个发现,指着远方兴奋地大喊出声。
“是蜃景!是海上仙山!”
“真的有仙山!!”
姬钺和兰姑也是一惊,扭头向身后看去。
的确,从天水相接处,升腾起淡淡薄雾。薄雾中黑色阴影渐渐清晰,形成一道。几乎笼罩了半边天的幕布。
“想不到今天还能见识到海上蜃景。”九公子喃喃道。
兰姑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已完全陷入了对眼前浩大恢宏蜃景之中。
不光是她,小小一艘船上数十来人,全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天边,舍不得眨眼。
和这蜃景比起来,他们的船只是多么渺小。甚至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天地间只剩他们几人的空旷的恐慌感。
一船人心向往之,唯有九公子眼皮不断跳动,好似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
半空中的蜃景渐渐清晰。
依旧是一片漆黑,朦胧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黑影起伏,似磅礴仙山虚影。
众人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气,会将这海上仙境惊跑,也有人注视着这几乎望不到边际丈量不到尽头的仙山。不知怎么的,落下泪来。
九公子却感觉越来越不安,他几乎要坐不住了,浑身寒毛都要炸起,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那股危险的感觉越来越近,逼得他几乎要跳起来逃走,可他们都在这艘船上,即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僵在原地,和其他人一样,看着天边更加凝实,也更为浩瀚的蜃景。
可那根本不是蜃景,更不是仙境。
云雾中的黑影微微扭动,好似一副画在丝绢上的画,被人从后面扭曲翻卷一般。
渐渐的,那团黑影动得更厉害,不断扭曲,抽动,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更大了。
大得几乎笼罩了一半以上的天幕,左半边蓝天白云,右半边是云雾中的黑影。
而后,那黑影不断扭动,慢慢往上扩……
终于,它露出了一点巨大恐怖中的冰山一角。
黑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
白色的,镶嵌在上方,随着如山影一样拱起的黑影不断动弹,越来越清晰。
而后,终于……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个白色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海上仙山,甚至于……那根本就不是一座山。
那是一颗巨大的,能遮住半边天的人的头颅。
从前方垂下的黑发缝隙中,露出一只阴冷的眼睛。另一只眼睛,仍旧被黑发覆盖住,看不清楚。
只有露在外的眼睛,终于摆脱了头发的覆盖,渐渐扩得更大,就好似盯着他们看的那个人凑上前,看着眼前一群小蚂蚁似的。
“啊啊啊啊——”第一个人尖叫起来。
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双目赤红,神态癫狂,周围的人拉不住他,任由他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嘶吼,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有一就有二,再度有人受不了这折磨,胡乱撕扯自己的头发,指甲划破脸,满手血肉。而后,那些人又哭又叫着冲到船边。
“扑通、扑通……”
不知多少人跳进了水里,黑色发顶迅速被水没过。
大风骤起!
吹皱满镜江水,也将那蜃景外的雾气胡乱吹去。那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凑得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那只眼睛……连同漫天舞动的黑发,全都被风吹散了。
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船上的人也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十来人。
谢丹轩,和谢家家仆。
九公子从谢文诤那儿得来的人手,无一例外,全部跳水死去。
兰姑也呆呆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尖叫着捂住了脑袋。
刚才……刚才她差点也要往水里跳去,还好九公子拉住了他。只是现在九公子脸色也很不好看,憔悴不已,他同样忍受着几乎要把脑袋涨破的痛苦,取出镜对着自己一照,那阵尖锐的痛苦总算过去。
可镜中……还照出了其他东西。
在他身后的甲板上,挨挨挤挤,站满了浑身湿淋淋、面色惨白发青的恶灵。
……
姜遗光在镜中,也几乎要逼到绝境。
他被强行推入穆家祖宅,入目一片漆黑,只能摸黑行走,走过几步后,却又摸到了一扇门,推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大亮。
是一处天井。
可就在这时,紧紧黏连着他背后皮肤的巨大肉团,拼命挣扎弹动起来,伸手去摸,还能摸到不断鼓起的一个又一个凸起,就好像……里面真的有一个人,在想办法要脱离皮肉包裹似的。
姜遗光痛得更厉害。
他本是不怕痛的,再怎么痛也能忍耐,可他现在虚弱至极,浑身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平日能忍住的疼痛也就变得格外难捱起来。
额头渗出汗水,姜遗光不断擦去,以免流进眼睛里,睁着眼,不断去看周围环境。
天井中间的集水坑中种了花,还活着,鲜红似火,再往后,又是大门紧闭的正屋。
姜遗光扶着墙,正要踏出一步。
长在背后的那个畸形古怪的肉团……不能让它再继续下去了。
姜遗光跌跌撞撞往前爬,逐渐来到集水坑边。
扭头看去,鲜亮花枝下,堆积着人皮。
他看到了熟悉的几张脸,其中,就有谢锦的一张皮,有些发黄的,还连着头发,眼睛处是两个空洞,可他还是能认出来,那是谢锦的人皮。
孩子落下……
落下的是什么东西?
他吃力地扭过头,往自己背后去看。可是那东西就长在背上,黏连着脖子,根本转不过去。
他听到了皮肤连同布帛一起撕裂的声音。
一颗湿漉漉的头颅,穿破了背后肉团顶部,就像一只蝴蝶终于钻破茧那样,露出了脑袋。
它的脖子很长,伸到了趴在地面的姜遗光的面前。
那是一张模糊的根本没有五官的脸,空白一片,嘴巴的位置微微上扬,好像在对他笑。
它还在不断往外爬。
每爬一寸,姜遗光就能感受到百倍的痛苦,他的血肉和精气都在被抽走。
姜遗光面前那张空白的脸上,一点点生出五官来。
先是额头,然后是眉毛,再然后,是左眼……
那个东西,正逐渐变成他的样子。
不能再拖延了。
即便是死……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姜遗光身上带了一把刀,很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