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那个长着自己脸的东西也不再动弹,似乎在忌惮什么,隔着数尺远,露出苍白的脸和上半身,下半身仍旧包裹在血红皮囊里,像长了一条血红的长尾。
可在他身后,大门砰砰作响。而后,一股突如其来的极度冰寒腐臭的阴风狂烈地吹过,吹得他浑身一僵。
他明明在完成穆云的心愿,为什么?
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这间宅子里,如果只有穆云,他不会留下这么多关于他父母的事物。
如果只有穆云,他应该早就能把石碑上的字抹去才是。
他的父母,也在这间宅子里!
好似为了应和他的想法,那两张画卷随风卷入,画卷上面容模糊的两道人影当中劈开一道长及数尺的血痕,滴滴答答往下落血,往姜遗光的方向飘来。
姜遗光闪身躲开,其中一幅画便顺势贴在了石碑上,另一幅画不依不饶被风卷着向他飘来。
姜遗光转身就跑,不断避开。
可他本就跑得慢,这片院子又不大,四面封闭,他无处可藏。
这间宅子忽然吵闹起来,回廊下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灯笼,一盏一盏彩灯笼在风中飘摇。姜遗光听见了喧闹人声。
没有人,不知谁在说话,满室喧闹。
“……同你说过的事儿,你竟又忘了……”
“不孝子,不孝子啊!”
“早就与你说过外放,你不愿意,偏要留京,可是嫌爹娘烦了?不愿意听管教了?”
声音渐渐激烈起来,高高低低堆叠交错。
“……你眼里还有没有爹娘?!”
“你母亲病重,你也忍心不回来看看?!”
“败坏我穆家门楣!枉为人子!”
“……是儿子不孝,是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间或伴随着抽打,荆条在空中抖出的破空声,求饶、道歉、叫骂……杂物胡乱摔打……
一晃眼,姜遗光发现周围景象又变了。挂在檐下的灯笼亮起,模糊的亮光,模糊的一圈人站在周围,人影憧憧。
“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孝子!”
看不清那些人是谁,只知道人很多很多。他手里拿着戒尺,站在长凳前。
长凳上,绑着一个和他长着一样面孔的人,上半身露在外,下半身还没挣出来,仰起头怨毒地瞪他。
“教训他!”
姜遗光的手再次扬了起来,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落下去。
他不确定。
如果做错了,他便再也出不去。
那些人影看他迟疑,叫得更大声。趴在长凳上的那个东西看他迟疑,更加疯狂挣扎。竟真的让它从长凳上挣脱下,一跃扑倒姜遗光,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那个东西不会说话,却能从它眼里狰狞怨毒看出,它恨极了姜遗光。
姜遗光拼命挣扎,可他早就失了力气,根本挣不脱那双铁钳似的爪子,脖子被掐住,呼吸都困难起来,脸色渐渐涨红。他想要说话,可发不出一点声音。挣扎间,本就剥去外皮也没有衣物遮挡的背脊在地面磨蹭,更是生疼。
他用最后的力气抓住戒尺,狠狠击在那个东西身上。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大力掐住他的那个东西竟然被他轻飘飘打了出去,滚落几圈趴在地上,面目狰狞又惧怕地看着他,试图再度扑过来。但它晚了,姜遗光抄起戒尺就奔到那个东西身前。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好不容易能够呼吸后喘气得也很厉害,胸膛剧烈起伏,脑海里一阵阵发晕,背面不断淌血,浸湿裤子后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盯着那张愈发狰狞的没有长出嘴巴的脸,戒尺落在它的脸上。
尺端往下滑,滑过上身,落在仍旧裹着一层血皮似的下半身上。那里能看见两条腿的轮廓在拼命挣扎,却根本出不来。
穆云的执念……
姜遗光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蹲下去,伸手,开始去撕那层红通通的血皮。
那团东西无论如何都挣不出的一层皮,制住了它的双腿让它没法行走。在姜遗光手中却很轻易地被剥下,扔在一边。
这下,地上多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除了嘴巴没能长齐的“人”。
姜遗光在把那东西剥下后就跑了,他重新回到了石碑前。
石碑上,那两幅画不在了,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那群人也不见了,灯笼熄灭,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另一头,那个“人”拼命向他爬过来。明明长了腿,却依旧像以往一样在地面爬,爬过刚才他身上淌血的地面,浑身苍白的皮肤沾满了脏污血迹。
姜遗光没有再管他,抬手就用戒尺去刨那两个名字,铜皮包木尺顶刮出酸涩声响,依旧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到底要怎么做……
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在这里。
姜遗光蹲下去伸手摸石碑底,果然发觉底下并没有打地基。这块石碑,只是暂时放在这儿而已。
以穆云父母的心性,怎么可能把功德碑放在家里?一定是等着做好以后,再放在镇上。
他将那根戒尺从底下插进去,中间架在自己曲起的一边膝盖上,一手握住另一端用力往下压,抬起另一只手,用力往后推功德碑顶。
他实在太虚弱了,以往推倒这块石碑并不费力,但现在,石碑只是轻轻晃动,没有一点要倒的迹象。
姜遗光拼命去撞,狠狠往前推,手上往下压得更加用力。厚重石碑总算被他撬动了些,摇摇晃晃往后倒……
此时,那个东西扑过来,再次掐住了他的喉咙。
姜遗光收回抬起来推石碑的那只手,同样抓住了它的脖子猛地甩出去,重重砸在石碑顶端。
与此同时,撬底的戒尺借力狠狠一压,碑顶又被那东西砸中。上下使力,本就摇摇欲坠的厚重石碑终于轰然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座小院都抖了抖。
在落地的巨响中,姜遗光还听见了其他声音。
一道贯穿整块功德碑的裂纹蜿蜒在碑面。
功德碑,裂开了。
小院轰隆隆作响,砖石瓦砾哗啦啦坠落,成片房屋接连倒塌,碎石飞溅。一片狼藉中,姜遗光撑着站起身。
还有一个……
手里握住了戒尺两端,膝盖一顶尺中间,戒尺应声断裂。
天旋地转,眼前一切事物都扭曲起来。
……
黎恪正策马向刘家赶去,以在官兵焚烧刘府前到达。可在途中,他忽然心生异样,连忙挥退左右,四下看看后,拐进了附近一条僻静小巷。
怀中放着山海镜的暗袋里,金光亮了一瞬,他眼前出现一个躺在地上赤着上身的少年,闭着眼一动不动。
“善多?!”黎恪忙伸手去探他鼻息,发现还有气,松了口气,又见他满身狼狈,短短几日不见瘦得厉害,皱眉。
镜中又发生了什么?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黎恪把人扶起,脱下外袍要给他套上,却见姜遗光背上渗血,黑发湿淋淋黏贴着,掀开一看,竟是背上的一层皮都不见了,更是心惊,匆忙把人裹好带出巷,快马回到客栈。
善多伤重,需要人看护。只是这样一来,刘家那边……黎恪不免头疼。
第225章
姜遗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清醒, 意识清醒前,他还迷糊地想着自己还在星州那间着火的客栈中,也不知大火熄灭没有。想到这儿,即便头脑还是混沌一片, 他依旧用力睁开了眼睛。
周围并非大火后的废墟, 他正趴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 房间很陌生,身上换了身新的里衣,再一摸, 背上伤处上了药。
有人救了他?会是谁?
姜遗光侧着身坐起,休息一天后他精神总算好了些,他发觉靠里的枕边叠了一套新衣裳,拿起来一看,衣裳下还放着一面熟悉的铜镜。
这下, 姜遗光知道把自己带回的人是谁了。
他们为什么会来星州?又怎么知道自己在那间客栈的?
莫非星州出了什么事?
床边摆了水盆和毛巾,简单擦洗后换上衣裳,藏好山海镜,姜遗光往楼下走去。
下楼后, 他就认出来了, 这里不是星州,而是荃州。
他们把他带到了荃州, 却又不见人影。
姜遗光正要出门,坐在角落里的手下人总算看见了他,连忙上前去, 小声禀报道黎公子有事出门去了。
“其他人呢?只有黎公子一个?”姜遗光问。
下人们都是九公子让近卫找来的, 不机灵,胜在忠心耿耿, 让听谁的命令就听谁的。此刻听姜遗光这么问,忙不迭道:“是,只有黎公子他一个。其他的……九公子和一位姑娘走了,听说要去接什么人,还有一位娘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道:“知道了,多谢。”
下人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又觑他脸色,问要不要叫些饭菜。
姜遗光身上的东西都没了,好在先前得了三张五百两的银票其中两张让他藏在了靴子里,在房里就抽出了一张,闻言摇摇头,自己出门去,找了钱庄兑了些银子后,再回到客栈中。
九公子他们离开应当是要去接谢丹轩,他们该回京了。因而姜遗光没有再离开,自己在客栈中养伤。
夕阳落山前,黎恪风尘仆仆回到客栈。
若不是联络上本地近卫,他也拿不到自己的镜子。
平日里他无比痛恨这面山海镜,可真丢了以后却日日担忧,生怕镜子不在身边自己出什么事儿。进门后,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姜遗光,更是高兴,快步走过去。
“善多,你可算醒了,身上感觉可还好?”
姜遗光点点头,问:“九公子他们是去接谢大人?”
黎恪一怔,旋即回答:“是,过几日应该就到了。我今早还收到传信,后天我们便去荃州码头,九公子他们会在那儿换船,到时我们便一同回京。”
姜遗光道:“我知道了。”
他似乎就是坐在楼下吃饭的,吃过后,又出门转了两圈,回来了。
没有问起其他人,也不问黎恪去了哪里。一如既往的话少,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像一条活在尘世中毫无牵挂的影子,只要他愿意,没有人会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