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调转方向,往回走去。
街上那些行走的、地面扭曲攀爬的,有形或无形,长了人模样或者其他模样的鬼怪,跟在那辆马车后面慢慢离去。
所到之处,不留一个活人。不论那些人如何安静又小心的躲藏,依旧被鬼怪夺去了生命。然而他们还记得约定,即便是死也不能发出声音。于是这份安静也一直维持着,无声的杀戮与狂风雷鸣之中,唯有轻快的马蹄声,往伊势神宫的方向走去。
……
且说回那镖局的年轻镖师王连苍,他被山上的事儿吓破了胆,带着镜子一口气从山林中跑到镇子里,左思右想下决定报官。
只是……他说得严重,当地县令却不当回事,听他说有厉鬼作祟,以为他是失心疯。再看他言之凿凿,说话做事还算有条理,不像是疯子,便以为是赤月教一流来愚昧百姓,把人赶走后,又让几个身手好的去跟梢,务必弄清楚赤月教窝藏在何处。
出了县衙,王连苍失魂落魄往回走。
官府的人不相信,他现在改口说是山贼也晚了。他以为鬼怪都被这镜子降服了,便想报官后请求那些衙役们把尸首带下来,好歹叫他能将师兄们送回镖局。
可他现在身上没几个钱,若是雇人把尸体抬下来就不能打棺材,要打棺材就没钱雇人。王连苍思来想去不觉烦闷,无奈又痛苦,不知不觉间,来到一间棺材铺子外。
正巧有一户人家老人去了,来取棺材,孝儿孝女哭得不能自已,叫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兄们。
视他如亲兄弟的师兄们死在了荒郊野外,他却连收尸都做不到!凭他一个人,怎么把师兄们带回去?
想到这儿,王连苍就忍不住要落泪,转过头去抹了眼睛,又见棺材铺子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背对自己,一身黑,头上也戴了黑色幂篱,乍一看像个鬼影子,吓他一跳,差点撞上去,好玄站直了身子。
“对不住,兄台,我不知道你在这儿。”王连苍拱拱手。
那黑影子不知有没有听见,无动于衷,一旁有人笑道:“你和它说话作甚?它又听不见。”
说话那人站在黑影子身后,穿一身麻衣,两手平举搭在黑影子肩膀上,探出个头来笑他,一张脸平平无奇,嘴唇略厚,瞧着有些忠厚老实。
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不像本地人,倒像是湖南那边口音。
王连苍以为那黑影子是个聋子,一拱手就要走,踏出门槛走出没几步,下意识回过头去——
麻衣人依旧双手平举,黑衣人和他相对而立,同样双手平举托在他上方,四条手臂贴成两条,同时一跃,纵身跃过高门槛。
跃起的一瞬间,遮脸的黑幂篱跳起一角,很快又掉下去。
露出的一点点皮肤……让王连苍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他当然能认得,那个黑影子他……他长满了红紫色尸斑!
“你等等!”王连苍自个儿都没想明白,快步奔过去,指着黑影子,再指向麻衣人,张着口不知说什么,“你们……他……”
他以为又是被鬼迷惑的人,想着怎么说,谁知那麻衣人笑出了声,问:“竟然让小兄弟看出来了?”
见王连苍张口难言,麻衣人又道:“不妨事,待我先送它入棺休息,再来找小兄弟喝几杯,如何?”他眼睛也厉害着,看王连苍一身短打武人打扮,手指粗糙,腰间佩刀和短匕、水壶等,身板结实高大,一看就是常年在外行走的习武之人,兴许是干镖局的,不免觉得亲切。
镖局押镖运货,他们赶尸送客死他乡之人回家,都是受人钱财办事,还有些相似。
第260章
天渐渐黑下去。
麻衣人和店家说了些什么, 就带着黑衣服的尸体往后院去,后院安安静静,没人跟着,王连苍要跟过去被拦住了。
门被关上, 不允许偷看。王连苍只好在门口等, 他想象着那尸体乖乖躺进棺材里, 又给换上了寿衣、寿帽、寿鞋等物,不免畏惧又兴奋,思及自己的师兄们也成了这样的死尸, 神色又黯然下来。
换原来,他也只有小时候相信这世上有这等秘技,什么个巫蛊、赶尸、只认为是话本里头杜撰的,可现在他自个儿都亲眼见过了厉鬼,哪里还会质疑?
赶尸……
他现在, 不就正发愁怎么把师兄们尸首带回去吗?
至于那些客人……他无能为力。
他心里甚至还有些愤恨,这帮人……他们明明有镜子这等宝物,为什么不拿出来镇妖邪?为什么要锁在木匣里?
如果他们早拿出来,所有人都不会死!
王连苍起了念头, 就跟在麻衣人身边不走了, 兄弟前兄弟后献殷勤,问清楚忌讳后, 忍痛花一两银子在当地酒楼买了桌好席面,请麻衣人吃酒。
麻衣人忙活完,见这小子人高胆大, 上道, 看着便像是有什么事求他,套出话来, 他果然是个走镖的,还不是本地人,心里就清楚大半了。
估摸着是走镖的时候出了岔子,弟兄们死了,又不好收尸,这才见了他跟扒着救命稻草似的。
他心里自得,被奉承两句后还能坐得住,又继续问,果然问出王连苍的目的。
他道自己走镖时撞上了匪徒,师兄们拼死护他逃出来,他去报官,县令却不管,无可奈何下,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把师兄们尸骨送回去,以免在荒郊野外被野兽啃食,或被山匪糟蹋。
说到可怜处,王连苍想起自己师门,不免眼泪满眶。他年纪不算大,又没成家,有股天然诚挚的气息在身上,很招人喜欢,叫麻衣人也有点心软,给他倒杯酒说起自己的事儿来。
麻衣人姓李,名三,没什么字号小名,旁人就叫他李三。李三也是师父带入行的,赶尸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师父死后,他就自己接点儿活干。这行晦气,没女人肯嫁他,他过了年纪也没那个念头了,干脆一个人混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回赶尸说来也巧,是他受本地一家人委托。那家人老太太梦见自己在外地的小儿子得重病死了,托梦回来,哭着说想要落叶归根。老太太醒了以后深信不疑,四处托人求人去那地方看看,如果小儿子真没了,就把尸骨带回来。
“赶路难啊……如果只是托个口信也就算了,要人真没了,谁能把他带回来?”李三喝口酒,笑道,“……反正有人托到我头上来了,我就走一趟呗。”
王连苍忙给他敬酒,道:“大哥是个热心人。”
李三差点儿笑岔气,连连摆手:“什么实诚人,我从小到大都在学这个,你要是不让我做这个,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王连苍又是一通好话。
酒过三巡,他答应下来:“原本我走一趟后总得休息两日,看小兄弟你等得急,过几天我们就上山去看看。”
“不过呢,我也得同你说实话,这门事我不保证能成,按你说的,有好几个,过了这么几天,还有可能尸骨不全了。要是能成,能起来,我就走这一趟。要是不成,也别怨我……”
王连苍哪里敢抱怨,连连道不会,不会,能帮忙就已经很感激了。
至于到底怎么赶尸的……
王连苍不会问,各行手艺人都有自己的秘技,问了就得罪人了。再者,李三也不会说。
李三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还是穷的叮当响,王连苍付钱后,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李三一眼瞥见王连苍掏钱袋的模样,放下心来——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不担心王连苍贪图谋财害命。
翌日,王连苍陪李三去那老太太家中取了剩下的银钱,棺材铺子的人早就到了,一片哭声震天中,二人离去。
王连苍心里也不好受,跟着李三在街头巷尾乱转,买这买那花了不少钱。李三又专门点那些酒楼酒馆进去,要求吃点好的。
“你不懂,等开始赶路了,就吃不上这么多好东西了,现在能吃多吃点儿。”这地方还有人卖馕,李三买了十几个,穿了洞背在背上厚厚一叠,这玩意儿一个能吃好几天,顶顶扛饿。
他边收拾东西,边对王连苍说:“到时候我们得专门走山路小道,走大路,那是要吓死人的。晚上也只能在路边或者庙里住,这地方我看了,没有死尸客店,到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王连苍跟着他一块儿收拾,也备了不少干粮、伤药,两人收拾整齐,最后一夜好眠后。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往山林去。
他二人身后,一个闲汉见他们总算要走了,眼睛一亮,弓着身子就往外跑,跑到一处酒家,寻了上头抻着腿喝酒吃肉的一个衙役小声说,他们要找的反贼准备跑了。
那衙役也是喝多了,正上头,不耐烦叫骂:“什么就叫做跑了?跑了你不会去追吗?还要爷来教你?”
那闲汉被踢了一脚也不敢抱怨,想自己一个人也抵不过他们两个,眼睛一骨碌转,叫了几个平日一起玩乐的,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疾走去往山林间,小路坎坷崎岖,路上还是有几个人的。他们背了个筐,筐里放镰刀柴刀,假装自己是去砍柴的,一路跟着走。
跟着跟着,几个人就发现不对劲了。
拐个弯,怎么前面两个人就变成了四个人?
另外两个人莫非是躲在路上和他们汇合的?
想到这儿,几个闲汉都有点惊慌,害怕路中间还有什么埋伏,镰刀拿在手上小心打量四周,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只是,等他们走过那个拐角,什么也没发现。
自然也没发现,拐角深处,安静地立着一座坟。
还在赶路的王连苍和李三什么也没察觉到,他们往后看,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因而王连苍虽感觉到似乎有人窥视,却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而生出的错觉,但那股感觉更强烈时,他又以为是躲在山林中的鬼怪,正在窥视他们二人。
他捂紧了贴在胸口的镜子,心想,就算有鬼怪,李三这位高人在身边,又有这面宝镜,他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儿,王连苍胆气更足。
荒凄郊外,野草茂密如织,今儿是大太阳,可这山林实在太茂密,照在人身上也只觉得发凉。又走了好一会儿,王连苍才看见远处的帐篷,指着叫道:“就是那里了!”
帐篷上空飞了好几只乌鸦,嘎嘎叫,盘旋着,王连苍担心尸体被这群畜牲吃了,三两步快跑过去,手里握住了镜子对着前方,心想:就算有什么鬼怪,他也在前头开路了。
果然,掌心的镜子又微微发烫几次,冰凉下去。王连苍估摸着这是又降服了一些鬼怪,快步来到营帐前赶走那些乌鸦。
过去好几日,躺在地上的人们身上早就开始腐烂,恶臭不可闻。除了乌鸦,还有在烂肉上飞来飞去的虫蝇,和爬了满身的白色软蛆虫。
王连苍盯着穿了熟悉衣裳的腐烂尸体,终于再次意识到——他师兄,已经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身后一只手拍拍他肩,王连苍扭过头去,才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还请你帮忙,把我师兄们送回去……”
李三也叹气了:“不好办啊,都烂了……”
瞧着王连苍可怜的样子,改口道:“我试试,能不能成,我真不敢给你打包票。”
王连苍利落跪下给他磕头:“不论成不成,小弟都记着大哥恩情。”
李三没说什么,解开包裹往外掏东西,准备忙活。
先给尸体擦干净,把脏东西都擦去,再往上头涂一种药水。那药水黑乎乎的,散发出奇怪的气味,一抹上去,烂肉里生出的蛆虫和凑上来的蚊蝇齐刷刷倒地死了,乌鸦也不敢再凑上来吃。涂上去后,尸体肿胀青紫的表面开始发黑。
李三涂得细,王连苍也蹲下去帮忙,解开尸体衣裳涂满每一寸,之后往心口、脑门心、背膛心、手脚板心,连同眼耳口鼻处点上朱砂,据说这是要锁住他的三魂七魄,魂魄还在身上的尸体才能“立起来”自己走。
要是魂魄走了,李三也没办法,他可没学过招魂。
一具又一具,擦净、解衣涂药水、点朱砂,贴神符,五色布条扎紧神符后,戴上粽叶斗笠。
忙活大半天,太阳早就往西边去了,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要下山。
李三抹去额头汗珠,声音沙哑:“就看最后一步了,如果他们魂魄已经离开,我也没法子。”
至于倒在地上的那些尸体……王连苍不说,他也没这个心思收殓。
说罢,他开始闭上眼睛,念诵咒语。
在念咒时,王连苍只觉得那张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脸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这张憨厚的脸……很是扭曲、可怕,扭曲到有些诡异的地步,已经完全不像是李三了,倒更像是一些……
他念出的咒语,王连苍也完全听不懂,不像是大梁官话,也不像他听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的口音,那完全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嘶吼,嘶哑、冰冷。
念出这咒的李三,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披着人皮的什么东西。
那咒语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急到上下两张嘴皮子翻飞乱舞,急到王连苍听着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随时都要从喉咙眼跳出来!
蓦地,李三双目圆睁,咒语戛然而止,随后他伸手指向地上躺倒的几具尸体,大喝一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