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很喜欢这句,她也学汉文,汉诗。”
斋宫贺也叹气。
然而……
然而她已逝去,王也离去,一切都要离去。
她的执念……公主会有什么执念?
斋宫贺也心道:寻常女子,正如汉人诗中那样要求一个顶好的男子,从黑发到白发。可武子内亲王并无情人,即便有婚约,也不曾听闻她与未婚夫多么情投意合。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时……
斋宫贺也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似乎记不清最后一次见面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只记得公主似乎处在忧愁之中,难以忘怀。
蝴蝶飞出了山林,一路依旧郁郁葱葱,绿树细草长青不败,似乎维持着永恒的美。再往前,就是樱花林。
公主在忧虑什么?又在为什么执着?
六只蝴蝶飞进了樱花林。
那厢,大片大片蝴蝶飞到了荷花池中栖息,连荷花一起摇曳生姿。
姜遗光说:“找一找林中的虫蛹,有没有空的?”
“分散开,一人找一边,最后看看一共有多少。”
他和容楚岚在“昨天”杀了两只蝴蝶,那两只蝴蝶是否真的死去还有待商榷,需要找出来才是。
蝴蝶们四散忙碌去了。
姜遗光心道,包括他们六人在内,一共三百六十五只蝴蝶,就看能不能找出三百六十五只蝴蝶蛹了。
他飞下去。
大片粉色影影憧憧,花与风一起迷乱,其他人散开后,姜遗光单独找到了斋宫贺也。
“其他人听不到了,我再问你,公主到底有什么怨气?她又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姜遗光拦住他。
差不多大小的双翼,他翅膀上的蓝紫色流光却好似带了毒,身形灵活,斋宫贺也残破的翅膀躲不开他。
“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生出执念怨气,更何况是这么厉害的怨念,能危及成千上万人。”
斋宫贺也叹气道:“并非我不愿意说,只是公主自小被宠爱长大,出身高贵,我非公主,我不明白她在恨谁。”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总该有个原因,你多说些也好。”
“可世上的确有无根之恨,或恨这片天地,或怨恨自己的宿命,或是因为一句诗、一首歌、一支曲子……公主生性高洁,并不因现有之事怨恨,也从不和人结怨。”
“她如果真有怨恨、遗憾和执念,那么她的遗憾和怨恨,也如这天上的云朵、水里的月亮,没有根基,没有来由,看得见,明亮亮摆在眼前,却摸不着,挡不住。”斋宫贺也道,“就像水里的月亮,你能伸手遮住眼前这一片,可有人在其他地方的水中看,月亮依旧在,我想,这就是她的怨恨吧?”
姜遗光沉默半晌。
这是他完全不能理解、也想不明白的范畴,他实在是不懂。
于他而言,最怕不是艰难险阻,而是无迹可寻,这样模糊又朦胧,需要人去“悟”的。
他想到了自己曾和夫子学诗与琴,学过几日后,夫子就不再教他弹琴,说他没有长那根弦,空有技巧,琴音无情。彼时他还不明白“那根弦”指的是什么,现在隐约明白了几分。
他又想到了附在自己身上的“念”。
也和公主的怨恨一样,如无根浮萍,没有来由,没有去处,看似从他话本中脱胎而出,可那话本分明又是自己被操控时所写,借此一路索人性命,只要听过或看过那本话本,就要受诅咒。
等等!
公主是否也是如此?
她的执念,是因鬼怪控制或诱导生出,诞生怨念后,就变成了长眠诅咒,接触到受诅咒的人便也会中招。
然而这长眠诅咒的根源也同那话本一样,源头不可辨了。
就像这块地方……
是因为樱花林里的蛹蜕成蝶,才有了后面的卵、幼虫,和蝴蝶化蛹?还是先有蝴蝶化蛹,才有了后来的蛹蜕成蝶?谁说得清呢?
这块地方,和武子内亲王之死、和话本的“念”一样,因就是果,果也成了因,循环往复,分不清因果,辨不出始终。
姜遗光试着以理解自己脑海里的“念”那般去理解武子内亲王的“念”。
“念”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如何消灭。
但一定和武子内亲王脱不开关系。那个诞生出“念”的厉鬼,或是亡灵,或是武子内亲王本身的“念想”,应当就在这幻境中。
“你告诉我,武子内亲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姜遗光突地问道。
斋宫贺也老老实实说:“公主温柔可亲,性情温柔,无人不爱她。”
“她会生气吗?会难过吗?”姜遗光问,“她会像普通女子,不,像普通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吗?”
斋宫贺也自然也听过七情六欲说法,他飞累了,停下来落在一片叶上,说:“公主也是人,自然不会……”
他的话音消下去。
斋宫贺也仔细回想,惊觉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公主失态之事。
宫中流言蜚语甚多,众人之口堵不住,他却从没听过公主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公主身边的侍女们说起公主时也从未提起过。
便是他,一旦想起公主,便是她身着高贵华丽的十二单,站在巍峨宫门前静谧微笑的模样。
在所有人都印象中,公主一直都在微笑,直到后来才有了愁绪,可即便她发愁,也是在微笑的。
“公主……她没有怨恨……”斋宫贺也嗫嚅道,“她心如白雪,如明镜,纯洁无瑕,不留一点尘埃,她无爱也无怨……”
姜遗光注视着他,慢慢落下来。
他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可他又并不应该高兴,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会生出高兴的情绪。
果然……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第263章
阴风起, 电闪雷鸣不休,滴雨未落。
伊势神宫,一间间房屋房门窗户紧闭,众人“沉睡”, 不发出一点声音。唯有檐下风铃响得更加急促, 叮叮当当吵个没完。
他们正睡着, 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睡着,不过是闭着眼睛放缓呼吸,心跳得很快很快。
被子裹在身上, 又闷,又冷,捂出一身汗,额头也冒冷汗,依旧手脚发凉。十几个男人睡一间屋里又闷着出汗, 气味更古怪难闻,布料湿漉漉黏在身上泛冷意,却没有一个人敢翻身,或把厚重的被子掀开透透风。
这样被包裹着, 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尤其是他们闭着眼睛却睡不着时,耳边一点动静都叫他们浑身紧绷, 手脚往外脱离被子的地方,也让他们疑神疑鬼,担心有鬼捉他们的脚。
乍看过去, 还以为这间房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具安静的尸体。
以伊势神宫未为中心, 周围所有街道房屋内,再没有一个活人的存在。
全都死了, 一个不剩。
偏偏道路尽头传来清脆马蹄声,和马车木轮轧过泥土路闷闷的声响,车头挂白灯笼,风铃,飘飘摇摇,叮铃啷当响。
侍女坐在前方赶车,车厢门帘封得好好的,唯有被风吹起时,才能瞧见里面端坐着的女子。皮肤很白很白,唇色鲜红,面无表情端坐一动不动,怀里抱着一个同样肤色惨白面无表情的男孩,两人五官有些相似,一看即知是一对母子。
马车往伊势神宫方向去。隐约歌声传来,飘飘渺渺回荡。
天和地都是黑的,唯有时不时炸响的闪电亮一瞬,忽明忽暗中,许多奇怪又扭曲的东西时闪时现,跟在马车后,往伊势神宫方向去。
马将军也在睡。
屋里除他以外,还有几个最信得过的亲兵。一屋子人抱着刀——据说,杀过人的刀带煞,能叫鬼怪不侵。除此外,枕头底下放了铜板和银块,房门外顶了个铜镜,所有人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各自祈祷,希望这该死的百鬼夜行能赶紧过去。
马将军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在心里一边念经一边骂娘。屋里安静得很,连个打鼾的都没有,他甚至能听见那几个弟兄们呼气的声音。
他哪里念过经,只会几句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不断念来念去,脑子里胡乱想一气。
呼气的人似乎越来越少,身上这被子也重得厉害,可再一回神,又好像听错了似的,屋子里明明有喘气的声音嘛。
还有件事也怪得很,他在心里头念经的声音是谁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也不像是认识的人,那是怎么个在心里念叨法?以前咋没想过这问题?
胡思乱想中,马将军听到了马车声。
他明明在神宫里,在最里面的房间,离大路隔着不短的距离,怎么会听见马车声?!
马将军身体一僵,冷汗涔涔。
他猜到了一种可能,是“王后”回来了!
紧接着,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远,又很近,分不清脚步声到了什么地方,木屐走在木地板上,一声声带回响。
马将军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手背绷紧。
他不知道是这声音只有自己听见了,还是其他人也听见了。他能确定,王后一定已经变成了鬼怪,要来找自己复仇。
屋里还有这么多兄弟,他该怎么办?
藏在被窝里的手攥紧了刀鞘。
脚步声一直在外面响起,一直、一直接近他,乍一听以为在门口了,再一听又似乎很遥远。
要不要……睁开眼睛看一眼?
手底下的人估计也害怕吧?都不出声了。
马将军暗暗咬牙,手慢慢移动到刀把上,握紧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是那鬼东西真找上自己,他就算死,也要拖一个一起下地狱!
可是,握在手里的刀把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细细长长冰冷坚硬的刀把,怎么现在摸上去很像是……像是个……
马将军咽了口唾沫。
脚步声停了下来,不知停在了何处。
手里握住的那个东西更加冰冷阴寒,摸上去有点柔韧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刀把,反而像是……像是个别的什么东西。
错觉吧?怎么可能?肯定是自己吓自己。
他再摸了摸,不断给自己鼓劲,让自己确信那是错觉,抱着这种念头,又反复回忆自己刚才的触感,渐渐更确定这是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
脚步声消失了,闭着眼睛从眼皮外也能感受到光,他察觉到房间一点点亮起,风也停歇了,房里传来手下弟兄们不安的摩挲被褥的声音,动一下,又停了。
百鬼夜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