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能谈笑风生中夺人性命,他在被发现的前十六年,真的如裴远鸿所说那般,是个性子能称得上不错的倒霉人吗?
“既然知道有问题,还不去查?”上首女子反而冷静下来,不断转动手上扳指。
这次事件闹得太大,陛下自然也有耳闻。
他甚至对这场闹剧中有至关重要作用的姜遗光起了兴趣,断言他能过十重死劫。
要是陛下见了他,等后来又查出姜遗光有问题。到那时……他们万死也难逃其咎。
甄二娘被女子训了一通,灰头土脸下去,临走前还不忘把姜遗光一应书籍卷宗抱走,封好了预备再带回去。
大人教训的是,她想。
那时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那样明显的可疑之处,他们竟也没有怀疑。
甄二娘问过跟随自己来的庄子上仆妇,从她口中得知,姜遗光和庄子上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除了那个赵瑛……是姜遗光曾经夫子的女儿,小时有些来往,后来夫子暴毙,其遗孀连同女儿视姜遗光为仇人。
不过……他似乎和容家大小姐,以及一个姓黎的入镜人也走得近些,好几次还主动拜访。
姓黎的……黎恪?
甄二娘心里想了些什么,让车夫把自己送到黎恪住处附近的茶馆,再让手下人把黎恪请来。
至于赵瑛……回去再说。
黎恪来时还有些迷惑,进了近卫们开的茶馆,见着甄二娘身上服饰立刻明白过来,当即行礼,口里问好后,又问大人唤他来有何事。
甄二娘便直白问他对姜遗光了解多少。
黎恪思索片刻:“可是善多他出了什么事?”
甄二娘不耐:“与你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只需将你所见所闻告诉我就好,不要隐瞒。”
卷宗难免有错漏,文字记录和当面交谈,口吻总是不一样的,一些表情也能泄露出人的小心思。因而甄二娘才决定亲自走一趟。
黎恪不敢再隐瞒,斟酌片刻,道:“善多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哦?”甄二娘来了兴趣。
大多数人都觉得姜遗光是个怪胎,怎么黎恪却不一样?
黎恪道:“他心无善恶之分,也不通人情世故,全看旁人对他如何,他便一样样回报。”
黎恪嘴上这么说,面上真挚,脑海里拼命思索。
姜遗光出了什么事,以至于甄二娘亲自来找他问话?
他去了倭国……藏书阁里放出的最新卷宗中,数百人渡同一死劫,他立了大功,应当是功劳才对。
不过,最近坠楼而死的那些人,全都是从那场死劫中活下来的入镜人。他们明明逃了出来,却还是诡异地死在了镜外。
难道说……这些和姜遗光有关?甄二娘以为那些人是受了姜遗光牵连?
听说善多在倭国,他怎么可能远隔千里让这些人坠楼而死?
可甄二娘的口吻,听上去很笃定善多做了什么。
黎恪脸上还带着些许被找上门后不安的笑,心里沉思。
甄二娘问姜遗光是个什么人,她明明是负责姜遗光的近卫统领,却要来问他,那就说明这事应当和善多私下行事有关。
是他做了什么被发现了?
应当也不是,他对那群入镜人的态度很明显,不亲近,不远离,也不会特地做什么以示合群。
再一想,他回答“心如明镜”后,甄二娘明显有点意外,意味着她觉得姜遗光不像这样的人。可观善多言行,他在镜中虽杀伐毫不留情,镜外却能称得上本分顺从。按理说甄二娘不应该插手才对,现在却忽然要了解姜遗光是个什么性子,一定是有什么契机。
……是了,镜内!镜内有几次残忍手段的确出人意料,不像是寻常人能使出的做派,所以才惹来甄二娘怀疑。
或许,她还要查姜遗光从前的事儿。
姜遗光的本性……那个契机……
黎恪也只能联想到最近坠楼而死的那些人了。
奇怪得很,从镜中出来,依旧被鬼怪害死,却查不出原因……
姜遗光本性……
蓦地,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姜遗光认真地和他说:“……我的亲友都死了,你要想当我哥哥,恐怕也有大祸临头。”
“……我不信命数,可有些事情却也说不清楚……”
命数……因为亲近姜遗光就死去的人们……那些坠楼的入镜人……
黎恪心底忽地被重重一击,酸涩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救了人也要被误会吗?也要把那些和他无关的账算在他头上吗?
不……他忽略了什么。
黎恪让自己再冷静下来些。
据姜遗光自己所说,从小和他亲近的人都会死去。他们见过鬼怪无数,自然不相信所谓命数,姜遗光身上必定是有某种奇异之处的,这才让他有了如今“天煞孤星”的传闻。
姜遗光拥有山海镜后,一定没少对自己照,但似乎并没有解决,否则他也不必用这个理由拒绝自己的亲近。
所以,让姜遗光成为“煞星”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是他说的“念”吗?
“念”……山海镜也无法捉住的念。
那些坠楼人的死因,不也无法被山海镜查出?
过往种种皆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黎恪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上仍旧是迷茫的,似乎不明白姜遗光到底做了什么事。
第276章
送走甄二娘, 黎恪回屋,站在窗边想了很久很久。
蕙娘被他锁在最里间的屋子,“乔儿”放在屋外,大间套小间, 修成了一个“回”字型。窗户钉死, 走廊挂了竹编的帘, 密不透风,也不见一点光。
黎恪先进去看了看蕙娘。
蕙娘的脑袋软绵绵地耷拉在大花瓶瓶口上,闭着眼睛, 脸像花瓶瓶身的白瓷一样白,头发漆黑如墨,唇不点而朱。
黎恪每日为她洗漱,擦脸,绾发……他并未给蕙娘施妆, 可蕙娘的模样却仍旧一日日艳丽起来。
比上了妆的女子还要艳丽、妩媚,却又让人无端觉得那张脸是苍白的。
很矛盾的观感。
黎恪给她用湿帕子细细擦脸,端了干净的水和细盐供她漱口。他做的细致,看着蕙娘那张脸, 渐渐出神。
蕙娘此刻的模样乍看下让人恐慌, 看久了,那种恐惧更甚, 像细密的无形的丝,一点点缠绕上来,等发觉时, 早已陷入无法逃离的恐惧深渊。
黎恪看着她那张脸, 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他想打碎这个花瓶看看。
细长颈口的花瓶,塞进里面的人, 脖子也被拉长了吗?还是肩膀的骨头被压碎了?
蕙娘的脸已经变得他快认不出来,花瓶里面,她的身体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看过姜遗光在船上的那回幻境记录,平静到甚至有些诡异地想,瓶子里的躯体,是不是也剥去了皮?完全和外面的瓷长在一起?
曾经他不忍见蕙娘受一点累,如今,他却在脑子里想着“蕙娘”浑身鲜血淋漓,塞进花瓶里的样子。
不过,也好,这不是蕙娘了。
这只是个顶着蕙娘模样的怪物。
金乌自东向西沉,到了晚饭时,黎恪挥退下人,拎了食盒进来,先往饭菜里加了些药粉,拌匀了,才提进内室。
“蕙娘,醒醒。”他轻轻地叫醒了花瓶里的女人,神色温和如常。
蕙娘最近吃多了安神药,叫了好多声才醒,迷迷瞪瞪睁开眼后看清了眼前人,咯咯笑起来。
“蕙娘,吃饭了。”黎恪在桌上摆好饭菜,将菜挟进碗里,端在花瓶姑娘面前。
花瓶姑娘眼睛自下往上斜睨着他笑:“……又给我喂药?”
黎恪慢慢露出笑:“吃了药,你才能乖一点。”说罢,挟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吃吧。”
花瓶姑娘伪装出的笑再也维持不住,忿忿哼一声,不敢惹怒此时的黎恪,乖乖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她感觉不对劲,肚腹一阵绞痛,头脑也眩晕起来,针扎似的痛。
“你……你干什么?你在里面放了什么?”蕙娘不可置信,“你要杀了我?”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却想我死?”
蕙娘眼前开始模糊,唇角也淌出血来,她还在挣扎:“你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黎恪看着她,无动于衷:“那又如何。”
“街坊邻居皆知你重病在身,家中小侍们也清楚你卧病多时,你去了,还有谁能知道是我做的?”
花瓶姑娘骂道:“当然有人知道,你等着吧!”
“是吗?”黎恪自言自语般说,“当时跟着谢大人在船上,打碎了好几个花瓶姑娘,也不见有谁找上门,想来你们这些花瓶姑娘共心之说都是骗人的。”
“养你这么多天,也不见你知道什么事,反而招来一堆祸害。”
他站直身,比花瓶姑娘还要高小半个头,含笑俯视对方痛苦扭曲的神色:“可惜你吃的药不多,死不了,大概还要痛几个时辰,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明日再给你药。”
花瓶姑娘的神情立刻变得惊恐。
她可以引诱普通人,就像让黎府的下人们看不出她真面目那般。但黎恪心智坚定,又拥有山海镜,她无法引诱黎恪放过自己。
“你不能杀我!你不可以杀我!我是你的妻子啊!”花瓶姑娘苦苦哀求,露出蕙娘温柔神态,“郎君,你我夫妻一场,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黎恪已经走到了门边。
见哭求不成,威胁也不成,花瓶姑娘疼痛之下,想到黎恪刚才所说,连忙又说:“我有用的,你不要杀我,你快点给我解药。”
“你给我解药,我就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黎恪脚步不停,吹熄灯火,迈出门后重新把门反锁上,室内重归黑暗。
他却没有离开,而是。靠在墙边坐下听里面传出断断续续惊叫痛呼,慢慢合拳,掌心掐出血印,咬紧的牙关也渗出些许血腥味。
小不忍,则乱大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