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难以入睡,常总镖头与谢氏以及住在镖局里所有目睹方才怪诞情形的镖师们全都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静静无声。真到这个地步镖师们反而不知要说什么,想议论又不知从何说起,各自洗漱罢,和着酒劲匆匆睡下。
不知为何,他们都有些惴惴不安。
总觉得要发生什么怪事,可到底会有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那种若有若无的被注视的感觉叫人像根小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叫人难受。
灌了满肚子酒睡觉总不舒服,一镖师起夜,趿拉鞋子推开门,正巧遇上隔壁房的一个兄弟也起夜,两人就一块儿往茅房去了。
房间里其他人鼾声震天响,有几个听见了外面的走动声没当回事,没过一会儿,那几个人回来了,悄悄关上门,又在原来的位置上睡下。
门一开一关,带了些凉夜如水的气息,风中混杂着些古怪的药味。其他人没在意,睡着了。
昏沉沉梦中,也没人留意那扇门开开合合了多少次,又进进出出了多少人。
翌日,谢氏和常镖头早早醒来,叫人去凶肆打点。
昨儿喝了酒,来的手下人们大多精神还好,有几个萎靡不振的,脸白惨惨,眼精里瞅着也没什么精神,直勾勾黑黢黢的,跟纸人眼里点的两点墨似的。
脚尖点着地,越走手脚越僵硬,上下直挺挺摆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来,竖在院子中间就了动静,安静得好像死了一样。
其他人也没感觉不对,照常嘱咐他们干活儿,该喂马的喂马,该砍柴的砍柴。
常总镖头也起了,在院子里就着晨光运气打拳吐纳,摒弃一切杂念,一口浊气含胸缓缓吐出,张目看东方初阳。
他全身心投入进去,运气正顺畅,不料挥拳转身之际,一道黑乎乎人影从天而降,砰一声巨响摔在他面前不足一尺的平地上!
常镖头顿时一口气没上来,内息全乱了,捂胸口踉跄后退两步才发现地上的人是谁——
是李三。
他睁着眼睛,有点干瘦的身体在地面砸开最后一点能炸开的血肉,一双还算完好的眼睛还直愣愣瞪向常镖头。
一只乌鸦从空中飞过,发出嘶哑的鸣叫。
……
京城中,兰姑对着一封信发愁。
三娘走后,她按着对方的遗愿把人葬在了京城西边,同近卫们打听了三娘生前住址,搬了过去,并处理三娘一应身后事。
三娘剩下的钱财不多,被她好好收掇了放在棺材里陪葬,还有些写了地址却没寄出去的书信,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把最新几封看上去像是没空寄出的走了官家路子寄出去,剩下的也一并入了土。
她也明确说过,三娘已去世了,自己是她的友人。
可现在,她又收到一封寄给三娘的信,看信上落款,广西钌州铜化县长寿街平安镖局常福泰,正是当初寄出信件的回信。
信件上也指名道姓说此信请交予三娘,不可假他人手。
怎么回事?
难道当初这人没收到?
可如果没收到,他为什么要写回信?
兰姑指甲不轻不重地刮了下厚厚信封外题了落款的封条,有些发麻的声响叫她逐渐回神。
也罢,既然是给三娘的……
近日寒衣节又要到了,索性连同衣裳纸钱等物一并烧给她,三娘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不会怪她。
打定了主意,兰姑就没看那封信,又照着地址写了回信,再次告诉对方三娘已经离世云云。
可寄出去没几天,她再次收到了回信。
信外依旧贴着厚厚封条,封条上的字更多了,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勒令收信人一定要把信给三娘,若私拆信件千里必究。末尾又好声好气请求收信人不要偷看,求他千万把信带到。
这人怎么回事?
兰姑已是处在一种厌倦怠世状态,她被那场死劫彻底掏空了心神,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管,近卫们发的一大笔银子全都用在了三娘的丧事上。她看了信件,也懒得再费脑,磨了墨就准备再回信。
这回她又瞄了一眼封条上字迹。
广西通州安门巷常福泰……
兰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上次的信翻了出来放一块儿比对。
人倒是同一个,可两次地址不一样……怎么回事?
兰姑虽会说些广西当地方言,却不曾去过广西,加之她浑浑噩噩多日,乍一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那位常老先生临时换了地方住?还是托了住的近些的亲戚寄信来?
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寄出信还没几天,即便八百里加急都不一定能几天内从京城从到广西去,更不用说收到回信。
兰姑也懒得再写信,把两封信收好,预备了寒衣节焚给三娘。
之后……她该怎样就怎样吧。
人死如灯灭,她苦苦挣扎求生,不过是让这盏灯亮得久些,也没多大意思。
兰姑窝在宅子里闭门不出,倒是姬钺给她托了口信来,说有一户姓方的人家,他们家两个女儿也曾是入镜人,后来都没了,近卫们却只收回一面镜子还没反应过来。
若不是后来藏书阁逢上当季的修整,近卫们估计还没发现山海镜少了一面。
只是……现在谈起方家姐妹二人,他们竟然都毫无印象,只记得方家有个体弱多病缺足智多谋的二小姐,大小姐如何,无人记得。
可再翻看过往卷宗,他们惊出了满身冷汗。
纸上写得明明白白,体弱多病、足智多谋的是方大小姐。
方二小姐智谋上有些不足,人却胆大鲁直,生就一颗勇武之心。
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记错了?
鬼怪迷惑人心,竟能到这地步吗?
上面下了命令,让近卫们查便查得彻底些,把近两年的卷宗通通查一遍,再核验山海镜数目,务必弄清楚每一面镜子的去向。
原本这和兰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近卫们一层层细查,发觉七八年前,曾有一位武功高强的黎姓女子住在方家,而方家二小姐方映荷幼时曾拜她为师,向她习武。
这位黎姓女子具体姓名不详,也没什么人记得她,只有方家二老爷还有点印象。
但近卫们也查出,黎三娘师门正姓黎,他还有个小几岁的师妹。
近卫们怀疑方映荷的师父,就是黎三娘师父的师妹,黎三娘的师姑。黎三娘已经没了,兰姑一直在办她的后事,说不定知道点什么,姬钺才先让人过来提点她两句。
第二件事,则又和姜遗光有关。
目前所有登记在册的入镜人,他们都是近卫们精心挑出的人选,手里的镜子也都是近卫给的。
可姜遗光不是。
他手里的山海镜,竟完全找不到出处!不知上一任主人是谁,仿佛是凭空到姜遗光手里的。
难道真是凭空出现的?
这绝无可能!
被指出这一疑点后,姜遗光身上其他疑点也被放大了无数倍。
原本按着近卫们的挑选标准,他们绝不会挑个十六岁还没长成的孩子,即便再聪慧也不行。少年意气、年少慕艾……这年龄段的人变数极大又通常有家中族人庇佑,天真不知事,凌烛已是个例外,他们怎么可能还会找上个当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十六岁少年?
而当时一同出现的近卫裴远鸿也很古怪。
据他临死前口供,他因担忧自己被鬼害死后无人回京禀报柳平城异样,才选择让姜遗光分出一面镜,同他一起闯死劫。
可是……姜遗光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山海镜就可以收鬼,他为什么不让姜遗光收取鬼魂?明明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反而要多此一举再分出一面镜子来?他就不怕自己死在镜子里?况且近卫们有条铁律令,绝对绝对不允许入镜,否则一律处死,他为什么要冒着必死的风险进去?
难不成还真像他自己说的,他看出姜遗光是个好苗子,不忍见其中途早夭,所以才出手庇护?
这怎么可能?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
都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但现在回头看裴远鸿的临终遗言,却让人发觉了点更经不起推敲的东西。
兰姑得了口信,多日浑浑噩噩的头脑渐渐清醒。
她坐在一方狭窄的院子里,仰头望天出神,一只飞鸟从她上空掠过,钻进云中。
次日,果然有近卫来问。
兰姑面色憔悴,眼睛晦暗得厉害,请进门后端茶倒水,态度恭敬,说起话来却都一问三不知。
“……我和姜公子许久没见了。”
“是吗?你们也看了卷宗吧?我都那样对他了,他怎么可能会原谅我?我也没脸见他,他许多事……我也不清楚。他还记恨我们呢。”
“黎慎之?他对小姜公子不过有几分交情罢了。上回的事……他也有份,小姜公子该恨我们才是,只是……”兰姑压低了声音,“和其他人交恶到底不明智,姜公子才没报复罢了。”
“黎慎之是后悔,可后悔也晚了,他原本就是见姜公子奇货可居,才主动和他交好。你们也知道,小姜公子年纪小,就是面上严肃,心里软,多哄几句就把人当知己什么的,突然间出了那事儿,他怎么可能看开?不等着报复才怪……”
送走了好几波上门来的近卫,兰姑默默回屋,对着烛光发呆。
是……她的确知道姜遗光无心无情,与常人有异,那又怎样?他身上的疑点的确多,要是再添些疑点,说不定会被带走拷问些其他事。
入镜人不得对近卫说谎,瞒报一丁点,都有可能造成恶果,最终报应到自己身上。这也是他们从入镜第一天起就牢牢记住的铁律。
可现在,她还是说了谎,也不知近卫们会因为她的谎言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兰姑唇边划过一缕叹息。
就当是……报了他在镜中的几次救命之恩吧。
正叹息,门板再度被叩响。
“是谁?”兰姑问,起身去开门。
门外没人应声。
兰姑也不担心有歹人,但凡入镜人住所,皆有近卫明里暗里护卫,绝不会让那些个地痞闲汉窃贼之流来扰。
她更怀疑是别的什么东西。
兰姑停在门边,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依旧没人回应。
她掌心扣紧山海镜,犹豫一下,还是缓缓推开门。
门刚推开一条缝,兰姑便吓了一大跳。
门外站着个才到她腰间的孩子,小手小脚,却戴了个硕大的大头娃娃头罩,仰头看着她。
这种头罩很常见,逢年过节都有人戴着上街玩,兰姑不应该觉得奇怪才是。可她看着那个头罩,不知为何,总是很难不在意。
明明……那个头罩看起来很简陋,像是是硬纸上刷了浆糊随意做成的,只是粗略地用黑墨水涂了几笔前额的头发和两边小髻。
脸涂得很白,两边白脸颊中各有一团圆圆的腮红,额头正中也点了个小红点,眼睛、鼻子、嘴巴处简单画出轮廓,又在眼睛的“黑眼珠”、鼻子的鼻孔处、鲜红嘴巴咧开大笑的齿缝位置各挖了一个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