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就冷得厉害,这一日老天赏面给了大晴天,从长安左门起就堆满了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御林军在前面开路,身上铠甲擦得锃亮,在秋日寒阳下反光。
不过……这大概是一年中京中百姓唯一一次不惧军爷们的时候。欢呼喧嚣声不绝于耳,更有大胆的女子往他们身上丢花,花瓣撒在银亮铠甲上。
比御林军们更惹人注意的是后面跟着骑在马上的进士们。
今年前三甲都出乎意料的年轻。尤其是状元郎,年少有为却还没有娶妻,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他绑了回去当金龟婿。白老先生也说,要不是白家没有适龄的姑娘,他也不会任由贺道元孤身至今。
贺道元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进士列最前,帽边簪花,荷包上绣竹纹,更显得风骨不俗。他身后数十位进士,每一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才子,可今天全京城的人只会看到他一个人,也只会传颂他一个人的名字。
两列御林军在旁护卫,据传陛下亲临,何等威风?何等气派?天底下不知多少读书人恨不得自己变成贺道元,要是让他们变成状元绕京打马一圈,恐怕立刻死了也甘愿。
可贺道元本人的脸色却不算很好,他看着似乎有些孱弱,身子骨单薄,脸也发白,换成其他读书人早就高兴的要疯狂,他面上却是笑意不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周围太过热闹,没人看出状元郎心绪不佳,还以为他紧张呢。
人头耸动、如雷般呼喊欢笑中,贺道元无意间望向某个地方,旋即瞳孔骤缩。
他看见人群中站着一个顶了大头娃娃面罩的人,那人和自己当日所见的古怪孩童一模一样!
顶了大头娃娃面罩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而后,他竟直接在贺道元的注视下消失了!
贺道元浑身一冷,勒住马,踟蹰不定,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他的样子太反常了,人群传来嘈杂声。
“怎么了?状元郎看见什么了?”
“怎么回事?前面停下来了?”
“不知道啊……”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议论声越来越大,跟在贺道元身后不远只差一个马身位的榜眼和探花也颇为诧异,两人对个眼神。榜眼抖抖缰绳打算上前去问……
忽地,从天上直直砸下一道身影!
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那身影就砸中了骑在马上的贺道元身上!御林军根本来不及阻拦,两人就一块儿从马上滚落下去。
离他最近的那位御林军下意识伸手去拽,可他伸出的手却好像握住了巨石一般,一瞬间的沉重后,鲜血飞溅!
御林军握住手里那截还套着丝绸衣袖的断臂,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惊呆的何止他一个?
“啊啊啊!!”一滴血溅在好不容易凑近了想一睹状元郎风采的一个妙龄少女脸上,她呆呆地一抹脸,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她一尖叫,其他人才好似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
谁也没见过这种可怕的场景!第一反应就是跑!尖叫、大喊、小孩哭嚎,此起彼伏。受惊马匹嘶鸣不已,手中没了缰绳制掣竟直直往人群中冲去!又引起无数声尖叫。
越要跑,人群更加拥挤!
好不容易挤在前头的人跟火烧屁股似的没命往后钻要跑走!后面的人也跟着扭头跑。你推我挤,谁也看不清谁,后头人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其他人大叫着跑便也跟着挤着跑。
不少人一个不慎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来,就被其他不知谁的慌乱脚步踩下去,便再也没能起来,变成了地上的一滩烂泥。
这些血淋淋的烂泥被不小心低头的人看见了,又引起更大的惶恐!
就这样,骚乱似水波由远及近传开,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动乱不休,人们没命地跑,不知酿成了多少大祸。
在后面不明所以的进士们有不少不大会骑马,前头一乱,他们骑着的马也全部受惊拼命窜腾,胡乱冲撞,御林军们一个头两个大,忙着勒马,大叫着让人别挤!别跑!可他们没有命令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很快就连人带马被淹没在人群中,更添了不少惨案。
这场状元游街,彻彻底底的乱了。
……
夜深了,金銮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京兆伊、御林军头领、十六卫头领……以往在外面跺跺脚京城就要抖三抖的京官们无一不脱了帽跪在大殿中,有些人背上还渗出血来,也不敢擦,只一个劲磕头。
太监、宫女们无一不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整座大殿都安静得跟死了一般。
令人惊惧的长久沉默,一个小太监悄悄往殿里来,手里端个托盘,悄无声息打个千儿,坐在案后的皇帝微一点头,他才将托盘轻轻放在龙案上,并马上跟着站在一边低头数地板。
他的背脊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陛下拣起托盘当中的几份供词,翻开看。
底下跪着的一排大人们额头汗冒得更多。
“状元游街,本是好事,偏偏办成这样……”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底下人一抖。
“仅仅一日,被踩踏而死的百姓就足有三百余人,还不算那些被踏伤的,趁机拐卖了孩子的。进士一百人,也折进去二十五个……”
折子轻飘飘往桌上一拍,纸张发出轻响。
皇帝深深吐纳一口气。
熟悉的人却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火。
陛下即位三十年,已经很少再动怒。但今天这出荒唐事儿实在是……谁也没想到啊!
谁知道从天上会掉下一个女人来?还好死不死地砸在状元身上,把他砸下马。
伺候的宫女之一便是近卫的人,她更心知陛下的怒意为何。
除了受伤和死去的人以外,这桩事传出去的影响更为恶劣!
偏偏是陛下开的恩科,偏偏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游街时天降横祸,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那些反贼,又有话可讲,指不定会把这事儿编排出什么花样来。
这件事的确是厉鬼所为,可他们能说吗?敢说吗?就算他们不敢说,老百姓就不会在心里猜测吗?不会偷偷乱传吗?
要知道,半个京城的眼睛都在那一刻盯着状元郎,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掉下来的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事儿根本止不住外传。
百姓多愚昧,要是让他们知道京城中有恶鬼,恐怕天下就要大乱。
陛下再度深深吐纳几口气,一挥手,示意底下还在不断磕头的人们退下。
他们身体一软,几乎要瘫下去。旁边伺候的太监们眼疾手快,两人一个赶紧将大人们扶住了往殿外挪,再悄悄把地面擦干净。
陛下坐在几案后,看向杜尝。
杜尝连忙向其他人使眼色,很快殿里伺候的宫人们悄无声息退下大半。唯有几个穿着太监宫女服饰的近卫们留了下来。
据他们禀报,贺道元四肢俱废,即便救回来也只能当个废人。奇怪的是,他的手脚都不像是摔断,反而像被活生生扯断的。
从天而降的那个女人住在城西,姓白名汀兰,寻常人称其为兰姑,也是一位入镜人,那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上空往下掉。
她的情况还好些,只是摔断了两条腿,接回去就好了。
“……也是入镜人?可是因为她身上的诡异?”
回话的近卫连忙道:“并不,据兰姑说她并没有入镜,只是好好在家里待着,不知道为什么一转眼就来到了大街上。”
他小心地觑一眼陛下神色,谨慎道:“……依奴才看,她不像是说谎。”
这样一来,背后就一定有某些他们不知道的缘故。
“你们还查出了什么?”陛下问。
近卫有些为难,左右看看,一叩头,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除了兰姑和贺大人以外,还有别人。”
“礼部员外郎刘生源之子,未曾上街,在家中无故从屋顶摔落,左腿已废。一书生上京赶考住在京城中云来客栈,当时也无缘无故从楼上坠下……”
近卫列举了十几个他们打探到的怪案,全都发生在今日事故不久后,相隔不到一刻钟。
当然,这些人都被他们想办法封了口,不让说出去。
皇帝一听就皱眉。
无故坠楼,他想起了前些时日京里的坠楼案。
那场案子就发生在入镜人之中,因为他们都入了同一场幻境。而那场幻境,也是迄今为止他所知入镜人数目最多的一场,甚至于出镜后,诅咒也仍旧纠缠着他们。
算起来,还和倭国传过来的长眠诅咒有关。
只是,他本以为坠楼一事该只发生在入镜人之中,为什么现在还波及到了普通老百姓身上?
陛下问起,近卫自然要答:“启禀陛下,这回的坠楼一事和上一回无关……”
兰姑也好,贺道元也罢,乃至他们在京中调查的所有人,他们都声称自己在下坠前看到了一个顶着大头娃娃头罩的人。
说着,近卫呈上了画像。
很普通的大头娃娃的模样,奇怪的是,他们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个大头娃娃穿了什么衣服,长多高。他们只记得这张油光发亮的大头娃娃的脸。
陛下低头看着纸上图案。
画上的人顶着最普通最常见的面罩,面如满月,眼白正中挖了小孔可以让里面的人看到外头,眼睛和嘴唇都画出笑弯弯的形状。头发剃光了,只有额头正中留一缕。
“就是它?”陛下问,“可有问出,他们为什么会碰见这个东西?”
恶鬼行事无常,如果惹上了,不论做什么都没法甩掉,只有等死。可想要招惹到这种恐怖的厉鬼也是有条件的。
他们一定是有意无意间做了什么,要不然,怎么会都碰上这个大头娃娃?又怎么会同一时间遇上同样的怪事?
近卫迟疑道:“他们都说,是因为一本话本……”
“话本?”陛下反问。
近卫小心斟酌词句:“不敢欺瞒陛下,他们的确说是因为一本话本。看了那话本后,他们就见到了那个东西,等他们再一次看见,就是今日出事了……”
所以近卫猜测,这话本里也带了诅咒,看过的人就会被大头娃娃缠上,再被其趁机杀死!
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话本……
陛下当然不会以身试险去看,只是听近卫禀报。
“这话本名叫《将离》,正是上回长眠诅咒的破局之人姜遗光所作。只是,他写出这话本时,还没成为入镜人……”
姜遗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陛下眼前。
自小到大的古怪经历、被认为天煞孤星、亲手杀死祖父、离奇成为入镜人……再到后来一桩桩一件件,他所在的每一场死劫几乎都是靠着他破局,尤其是上回困住了几百人的长眠诅咒,也靠他一力挽回。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才十六岁,翻年也不过才十七。十六岁就能渡过五六场死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唯一不巧的是,姜遗光去了瀛洲,至今未归,否则召来身边也算得用。禀报的近卫如是想。
陛下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