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还是不要随便树敌为好。要是他真有本事,我们却怀疑他,那岂不是得罪人,到时他恐怕不愿意帮我们忙。”贾历谦没在意。
“大姐,你想知道是不是他做手脚很简单。这位姜先生几天前才来到单州。可父亲不见人多久了?”
一句话让贾芳瑛怔住了。
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枯瘦手指揪紧了手帕,长指甲刮着上面的刺绣。
“……我明日写信给大哥,让他打探一下。”
如果真是父亲使的计策,如果真的是……
姜遗光的话再度浮现在耳畔。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三人最终熬不住,各自回房睡了。但他们心里还是害怕的,便决定干脆一起住在西厢房。
西厢房分里面的内室和外间一个套间,又带两个耳房。贾芳瑛睡在最里间,贾历书和贾历谦挤一挤躺在外间。
虽说异性同胞之间要避讳,可一来他们毕竟也算一家人,二来,三人此时都变成了老人模样,加上害怕自己又一夜间变老,便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连绵雨珠成串,一夜不休,雷声轰鸣,电闪交加。
第二天早上起来,门槛外的地都给淹了,积水有几寸厚,得穿高底的皮靴子才敢踩过去。
但不管怎样,天放晴了,甚至出了一道彩虹。
贾芳瑛醒来后就叫人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也别管了,把马车套了赶紧离开,去什么地方都成。
正收拾着,外面传来声音,说大少爷送了信过来。
贾芳瑛“老了”,忘了不少事,才想起来自己昨天送了信去,连忙让人把信拿来。
丫鬟们迎着送信人去耳房休息。
那人还有点吃惊,怎么他在庄子上见到的下人全都是……年纪这么大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喜欢上用婆子伺候了?
而且这些婆子,怎么还穿着丫鬟的衣裳?
送信人还想见大小姐,大少爷嘱咐了,让自己见看看大小姐好不好,并一定让他今天就把大小姐带回来。
他只能好声好气和这些穿丫鬟衣裳的婆子们说自己求见大小姐,那些婆子却不搭理,不肯通报,只说大小姐不肯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在屋里待了,门外还有人守着,以免他偷溜出去。
开什么玩笑,大小姐现在最怕见外人,他贸然去见不是让大小姐生气吗?
送信人是大少爷贾历文的心腹,在屋子里转悠了两圈,感觉一切都很不对劲。
按理说到庄子上替贾大人办事,不说很快活,至少也该高兴才对。可他从外面进来时,那些军爷防人跟防贼似的,就差没给他搜身了。
他从庄子里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也并不如何,又脏又乱,十分萧瑟。下人们满脸惊慌凄惶,好似天都要塌了一般乱转。院子里还停了正在收拾东西往上放的马车。
他们已经决定走了?
不对劲。
作为贾立文的心腹,他当然知道一些贾家的事,也知道贾大人突然将大小姐和两位少爷送去庄子上,不知要做什么。
大少爷虽也在单州,却被老爷调到了其他地方,不在家中居住,是以得消息晚了些。
再后来,大少爷不知打听到了什么,命他飞马赶来,越快越好,立刻把大小姐接出庄子。
大少爷让他把人接走,大小姐早就在匆忙收拾东西,这群下人慌慌张张……他们在庄子上碰见了什么?
楼上,贾芳瑛拆开了信件。
她眼睛也花了,看不清楚,可大哥的信她不好让别人来念,只能自己费劲地去看。
大哥送来的信厚厚一叠,一张张往下看,越看,贾芳瑛心越沉入谷底,冷得她直打颤。
都不必她问,大哥已经发现了父亲最近在做的事儿。他近日就是在查,查出结果后他才听说自己到了庄子上,急得连忙派人去家里送信阻止她,可信应当是被扣下了,没有到她手里。
现在她出来了,大哥在家里做了什么事,似乎和父亲争执过,拿到了令牌。所以才能放人出来。
大哥在信中最后一张纸上以极为严肃的口吻让她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庄子,绝对不要再待。
而后,让她到自己新置下的一间宅子里,不要回家,也不要去见父亲!不论是谁来叫,都不要去见他!
另外,一同来的姜先生可以接近,要想办法让他救你。
看了大哥送来的信,贾芳瑛心里对姜遗光的最后一丝怀疑彻底烟消云散。她把信纸收好,转头向外喊自己的贴身侍女,要她把姜遗光请来。
一定要客客气气请,不准得罪人。
送信人还待在耳房,听见了贾芳瑛叫人的声音。
苍老无比,几如老叟。
这是大小姐的声音?怎么会和老妇人一般?
可如果不是大小姐,又有谁能喊动那位连花侍女?连花是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除了大小姐以外,不必听任何人吩咐。
不对,刚才连花应答的声音也很奇怪……好像也是个老婆子回话的声音。
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从耳房里翻窗出来,避开所有人往楼上去,静悄悄等待一会儿后,借着婆子推门的动静往里看——
房屋当中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头发已然全白了,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她仍旧穿戴着年轻妇人的衣裙,白发梳妇人髻,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老妇人的脖子上还挂着大少爷送给大小姐的碧玉串,长指甲涂得鲜红。
而且,那张苍老的脸……和大小姐无比相似。
那就是大小姐!
看到这儿,送信人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心中顿起惊涛骇浪。
大小姐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老?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穿着丫鬟衣服的婆子……她们原本就是丫鬟!
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串起来了!送信人惊觉这庄子能把人立刻变老!
所以她们才会慌成这样!大小姐才会不敢召见他。
送信人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事儿,惊的浑身发毛,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报告给大少爷,可又想起大少爷的命令,让他必须把大小姐接回来,再一想大小姐不是蠢人,现在也在收拾东西,想必她早就发现了。
他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发现,自己又悄悄溜下楼去,回到耳房之后再光明正大出来,让一个人带自己去见大小姐,道大少爷有话想对大小姐说。
那人不信,可大少爷的名头搬出来,由不得她不信,只好把人带上去。
通报后,里面传来了很低很低的吩咐声音,像是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送信人知道大小姐不想暴露,便隔着门说大少爷已经猜到了庄子上的事儿,让她放心和自己走。
说完,在门外磕个头就走了。
门内,脸上涂了厚厚脂粉的贾芳瑛流下泪来,口齿不清地低声哭泣。
“连花,你说……大哥看见我这个样子会不认我了?……大哥最疼我了……”
此时看起来比她还年轻十来岁的连花努力安慰她:“大少爷一定是惦记着小姐的。”
贾芳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是,他肯定不会的,他一定会叫人医治我……”脸上脂粉都被眼泪冲开了,红一块白一块糊在皱巴巴面皮上,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说到医治,贾芳瑛马上想到了姜遗光,又尖叫起来:“姜先生呢?为什么还没有把他请过来?你们是不是惹他生气了,让他不肯治我了?”
她痛苦地抓着头发尖叫:“快点把他带来!把他请过来!”
“快去!!快去啊!!”
桌上妆奁又一次被她横扫在地,珠翠簪钗叮叮当当撒满地,狠狠踩过。
姜遗光原本和近卫们在一块儿,他自然也知道这些贾家人害怕,打算走了。
他可没打算走,准备再留在庄子上几天,原先说离开不过是为了谈条件罢了。
就连面对近卫们,他也是说找过了宋家村留下的痕迹,没见着亲人但也没什么遗憾了,打算这几日就带上周婆婆离开单州。
也因此,贾家人几次来请他,他都没有回应,而是坐在房间里发呆。
明面上发呆,实则脑海里不断转动念头。
每当他自以为解决了一个谜团后,又有更多的疑云涌来。而背后真相永远藏在迷雾后,隐隐约约看不透。
乌龙山上,和瀛洲那个青铜鼎相似的杀破阵。
制作青铜鼎的人早就死了,瀛洲也毁了。想要知道那个图案怎么回事,或许还要从杀破阵入手。知道杀破阵是谁建的,就知道了青铜鼎的谜团。
青铜鼎又能追溯到秦朝……莫非杀破阵也是?实在矛盾。
虽然马元义说杀破阵早就失传了,可这阵法也是从江湖门派中流传出来的,如果黎三娘还在,还能委托她。可现在黎三娘没了,他得想办法找其他人才是……
那面青铜鼎和他们在瀛洲想办法保下的书、卷宗等都被后来上岛的近卫们带了回去。他也许可以问近卫,可他现在仍旧被怀疑着,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这回可以托回乡探亲的名义,下一回呢?他又没那么多亲戚能找借口。
再有,父亲留下的密文不止一个,只是另一句话虽然被解出,但他还有点不懂。
而母亲留下的那串数字,又该对应哪本书?
当初从平安书铺把母亲所写话本全部买走的人是谁?会是父亲吗?母亲写的那些话本又有什么玄机呢?
二十几年的时间不长不短,他若在单州再花些心思找,应当能收集到一些。
最重要的是,母亲的笔名没骨花,和他写出的将离,会是什么关系?说只是巧合么,他自己都不信。
他想着想着,忽地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一阵微风从身后袭来,姜遗光猛地要移开原位,却在下一刻被一只手搭上肩头。
那只手看着偏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却犹如铁钳一样死死箍住他不让他乱动。
与此同时,脖颈上被架上一把刀,冰凉刀刃紧贴住皮肤。
不必低头看,姜遗光也能感觉出那把刀的锋利,轻轻一滑就能划断自己的喉咙。
他瞬间就明白过来,劫持自己的人武功非同小可。
“你是谁?”他没有挣扎,轻声问道。
同时卸去浑身力道,放松下来,不让她觉得自己蓄意反抗。
身后那人搭上他肩膀的左手放下了,可横刀在他脖子上右手稳稳地停在原地不变。
“问我是谁?你不是给我回了封信吗?你猜不出来?”声音微低,雌雄莫辨。
姜遗光一顿,狐疑道:“王落?”
在王落出声以前,姜遗光就猜到了。
除了她,还有谁的武功能高到这种地步?
从前的洛妄武艺之高强,和黎三娘不相上下。现在的王落看起来比洛妄更加深不可测,那些近卫没有一个察觉她的到来。